五月初五, 端午。
大宣皇太子宋宏煜率軍出征高麗，聲勢極其浩蕩。他的副將兼先鋒是有“戰(zhàn)神”之稱的弱冠將軍樊虞。病中的皇帝宋凌率文武百官，以及無數(shù)百姓在雲(yún)京城南朱雀大門爲他們送行。這場戰(zhàn)爭最終以宣軍的壓倒性優(yōu)勢取勝, 以後在宣國上下一直被傳爲一段佳話。
出征的那天, 大病初癒的太子太師宋琉一個人悄悄上了城樓, 混在一羣品級較低的官員裡親眼見證了這場盛景。
所有人都看見了樊虞代太子以血潑濺紅龍旌旗的壯舉。我看到他割開自己的手腕, 將鮮血潑濺在代表大宣的紅龍旌旗上。據(jù)說寶苑公主當時百感交集、哭得梨花帶雨, 而圍觀的百姓也發(fā)出一陣陣唏噓感嘆之聲。
那天我混在一羣陌生人裡，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下面發(fā)生的事。周圍的官員在交頭接耳，而我始終沉默不語。我似乎預(yù)見了樊虞的血意味著更深刻的內(nèi)容, 和那個故事密不可分的，更瘋狂更博大的野心。爲此我有一種難言的不適之感, 當號兵吹響出征的號角時, 我沿著牆根一格一格地走下了城樓, 虛汗洇溼了我的裡衣。多日的顆米未進讓我有些虛脫，靠著城牆休息的時候看到紫袍加身的李肖臣向我跑來。
“真的是你, ”他驚喜交加地說，“雲(yún)月說看到你我還不信。你已經(jīng)好了嗎？一個人出來的？好了怎麼不告訴我，我好接你一起過來？你怎麼樣？剛纔在上面有沒有吹到風？……”他一個勁地問著，眼底是情真意切的歡喜。
我看著他心情複雜，有些於心不忍。不禁想到早上出門前浩楓問我的話。
她說, 你和李肖臣情同手足, 這次的計劃爲什麼不事先告訴他？這些日子他是真爲你急, 他認爲是自己把你搞成這樣, 內(nèi)疚得無地自容。每天都來陪你說好久的話, 回了家就不停地翻醫(yī)書，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搖頭感嘆說, 我看了都不忍心。
我告訴她，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和祁雲(yún)月關(guān)係非比尋常。我信得過他，卻信不過祁雲(yún)月。
浩楓十分驚奇。她說，我以爲你已經(jīng)原諒他了……
我笑笑，沒有答話。
有的人一輩子活在原諒裡，內(nèi)心快樂，卻不會有什麼出息。
而有的人，只有靠不原諒才能生活，只有不原諒纔是他們行爲的動力。這種人可以活得風生水起，卻註定了無法得到安寧的心。
我就是後面那類人。
我學不會原諒，我其實是這樣的醜陋和自私。
我和李肖臣站在那裡說話的時候，看到擡著皇帝宋凌的三十二人鑾輿徐徐而來，所到之處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像稀泥一樣無聲無息地拜倒。我忽然覺得自己離他是那麼的遙遠。我知道隔著重重黃幔紅綾他根本無法看到我，卻仍然仰著脖子，逆光注視著。
巨大的御輦?cè)缤粋€完整的陰影，黑洞洞的神秘莫測。一如那一年，我們在雲(yún)京的第一次相逢。
隨行的禁軍看著我眼神古怪，一片跪倒的人羣中，只有我鶴立雞羣地站著。可是他們並沒有說什麼，他們都認識我。
我真希望這時有一個人可以給我一鞭子，喝問一些大膽刁民御駕之前還不下跪之類的話。然後凌就會從那裡探出腦袋，像那天一樣，瀲灩一般的眼睛打量我一會兒，隨後玩世不恭地說一句，這些花我要了，還有你……
如果時光能倒退到那一天，我想我依然會帶著迷離的不可自拔跟隨他回家。但我不會再賭氣出走，不會再帶著復(fù)仇之心回來，不會再傷害他心愛的人，不會再去追尋那個可怕的答案。我會留在他身邊，做一個最聽話最乖巧的情人，過一些風生翠袖、花落閒庭的日子，與世無爭。
如果可以這樣，我想我們都不會過得這麼辛苦。我不會在失去一切之後，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回到他身邊。他也不會在病得連路也走不動的時候，爲了迴護我而費盡心思。
我終究是把他錯過了。
李肖臣拉拉我的衣袖：“已經(jīng)走遠了，還看？”
回過神來，李肖臣含笑站在面前，周圍是涌動的人羣，神色激動地交流著剛纔的一幕。
他站在那裡，好像從亙古站到了現(xiàn)在，在人來人往裡清晰得毫髮畢現(xiàn)。
“肖臣……”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悽然如泣。我把額頭抵在他的右肩，淚水打溼了腳下的地面。
他像安慰受委屈的孩子一樣，輕拍我的背：“琉……”他說道，他的聲音蒼茫而緲遠。
“算了吧。”他說。
“不管你想做什麼，都算了吧。”
他是個懂得原諒的人。我想學，但是學不會。
我始終只是宋琉，我成不了李肖臣。
從前我始終告訴自己——抓緊，抓緊，抓緊。於是我真的抓得很緊很緊。然而現(xiàn)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
我終於領(lǐng)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當我說放手的時候，反而抓得更緊。
我究竟忘記了多少事，究竟放棄了多少事，僅僅爲了抓緊？
可怕的不是爲了抓緊而忘記多少、放棄多少。可怕的是，忘記了這麼多，放棄了這麼多，而抓緊的手心裡，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記的和所放棄的還要多得多。手裡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爲自己是個豪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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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病情的惡化是隨著宏煜的捷報一起來的。
大宣的軍隊在太子的率領(lǐng)下所向披靡，一路披荊斬棘、高奏凱歌，直殺到了高麗首都城下。高麗王朵在堅守了一個月之後，終於彈盡糧絕，開城投降。
也就是那一天，凌昏倒在一片怒放的海棠花叢裡。據(jù)說他噴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粉色的海棠。那晚整個永延宮所有的海棠驟然盛開，在月光下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殷紅光芒，好像在傾盡全部的生命去書寫輓歌。
只是我並沒有看到這些，以汪彝爲首的一羣碩儒將我攔在宮門外，姚素蕪守在皇帝榻前而沒有出現(xiàn)。他們不讓我見凌，拒絕我接近他。他們說是我把他害成今天的樣子，是我在揚州給他下了藥，而我的那場病則是上天的懲罰，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終放我一馬。
太醫(yī)陸子蔚極力爲我辯駁。接著他們又說我是狐精轉(zhuǎn)世，專門來汲取凌身上的龍氣。李肖臣輕飄飄地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各位大人請自重，他們這才噤了聲。
我不想同他們爭辯，和這羣人已經(jīng)沒有什麼可辯的。他們隨身攜帶著好幾張面具風裡來雨裡去，需要的時候就換一張，簡直比戲臺子上還神奇。他們討厭我，我也同樣討厭他們。他們不相信我，我也同樣不相信他們。
同樣的，他們有勢力，我也有勢力。我的面具不比他們少，人也不比他們少。回到雲(yún)京三年，我並不是毫無建樹。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早就籠絡(luò)了一羣願爲我效力的人。
我從不相信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惡的說法，人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動物，這纔是人的本性。在面臨選擇的時候，他們會不自主地去衡量每一個選擇的機會成本，它有一個好聽一點的名字叫作“權(quán)衡”，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
不管幸與不幸，這朝堂之上，個個都是權(quán)衡之術(shù)的高手，他們比任何人都精於選擇和進退。有多少人選擇姚素蕪，也就有很多少人願意與我共同進退。
自古以來，從來都是權(quán)利選擇思想，而非思想選擇權(quán)利。那種“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的話，只不過是用來蠱惑人心、粉飾太平的。或者說，是那些自詡清流的儒生一廂情願的想法。人心的相背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足夠的手段來凝聚人心。
所以，我不會和他們在永延宮門口的衆(zhòng)目睽睽之下吵架，自有人會替我開路。
我扭頭往回走的時候看到夕陽的餘暉在角樓背後若隱若現(xiàn)。這一幕相當神奇，我背後的天空是黛青色的夜晚，而面前的卻是血紅的黃昏，青色和紅色相接的地方是一片慘淡的蒼白，高高懸於頭頂。雲(yún)層斑駁而低矮，無風卻動得極快，好像一羣兀自起舞的白色小鬼。
有人在我身後大吼，你去哪兒，皇上病成這樣，你居然想一走了之。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淚水，這羣人真好笑，他們又要我走，又不讓我走，那他們到底要我做什麼？恐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該讓我做什麼，他們只知道反對我，卻連原因和目的都沒有考慮好。
我一邊笑著一邊往回走，夕陽在眼前有氣無力地垂了下去。
“天黑了，諸位大人請回吧。”太醫(yī)陸子蔚長嘆了一句，可是沒有人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