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徵十年八月廿七, 大宣第十九任皇帝宋凌駕崩,時年三十六歲,諡號神宗。
九月初九重陽, 大宣朝第二十任皇帝宋宏煜登基, 時年十七歲, 改年號景安。
原太子太師宋琉拜太師, 正一品。
太師這個頭銜, 雖無實權,卻已是百官中最高的官職。
三天後,如同追隨先帝宋凌一般, 內閣首輔姚素蕪病逝。內閣次輔李肖臣升任首輔,從此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
景安帝宋宏煜雖然不是宣朝歷代皇帝中第一個沖齡踐祚的, 但他對政事的處理, 對皇權的認知,對外擴張領土的勃勃野心, 以及對內發展科技經濟的雄韜偉略,似乎遠遠超出了一個十七歲少年應有的範疇。沒有人相信那個十四歲時還只顧玩樂、任性嬌縱的太子會在短短三年之內有這樣的成長。
於是很多人認爲這個少年天子的一切抉擇,幕後都出自那從未走上過朝堂的年輕太師之手。也有人認爲這些都是才華橫溢的內閣首相的主意。
在旁人眼裡,我和李肖臣一起長大,意氣相投, 又都是風流才子。如今一個高位在坐, 一個實權在手, 我們聚在一起即便不是一本正經地談論國家大事, 也必定是吟風弄月, 撫琴下棋,風雅異常。
如果他們看到每次他來我家, 我們一起幹的事的時候,恐怕要跌出三條街去。
我們剛呼哧呼哧地打完麻將,小八要去忙著張羅晚飯,三缺一了,於是浩楓提出推牌九,可我對牌九又不太在行,最後只好變成開盅博大小,浩楓坐莊。
我已經連贏九把了。
“太沒技術含量,太沒技術含量了!”李肖臣輸得滿頭是汗,不停地搖晃著腦袋,“太降低我的水準了。我不玩了,再去叫一個人來,還是打麻將吧?!?
我玩得興起,連忙拉住他:“別走呀,怎麼說也玩滿十輪。我把剛纔贏你的都押上,這總行了吧?”
“我這個月的俸祿都輸光了,你讓我拿什麼押?”
“這個嘛,”我眼珠一轉,“你那個米芾的硯臺,值不少錢吧,就拿那個?!?
李肖臣一臉警惕的神情:“你想拿來幹嘛?”
我甜甜一笑:“硯臺嘛,還能拿來幹嘛……我好歹也是讀書人,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又看看一桌子的銀票,考慮了半天,終於一咬牙:“好!”
浩楓含笑瞟了我一眼,開盅,又是大。
我開懷大笑:“浩楓,等會兒派人跟李相回去拿硯臺。順便告訴木匠,我那書案的腿不用補了?!?
浩楓看看一臉想殺人表情的李肖臣,笑道:“好了,你就別再欺負他了。肖臣,我告訴你吧,剛纔都是我替他作的弊,他故意逗你來著?!?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李肖臣沒好氣地瞧著我:“很好笑嗎?”
“哈哈……一般……哈……一般好笑?!蔽疑蠚獠唤酉職?。
他瞪了我一眼:“一般好笑就笑成這樣,那很好笑你豈不是要笑斷氣?”
“那我是看你最近國事繁忙,總是愁眉不展的,想逗你開心嘛?!?
我對李肖臣的媚眼沒轍,他也同樣對我的撒嬌沒轍。
他嘆了一口氣:“你少跟那樊未王廝混在一起,我就開心了?!?
我不以爲然地喝茶。
浩楓看看他,又看看我,知趣地退了出去。
“琉,”李肖臣異常認真地盯著我,“知道現在外面都在傳你什麼嗎?你以前跟先皇,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寵著你,沒人敢說什麼??扇缃瘢u去了多久?你就……”
“雖說你和樊虞不是明目張膽,可這雲京纔多大,哪來不透風的牆?”
“況且這段日子,皇上又老往你這兒跑。你知道那些話說出來有多難聽嗎?說你伺候父子兩代人不算,連外甥也要染指……政權軍權你都要抓,是狼子野心……”
我低頭把玩自己的手指頭,閒閒道:“他們倒不說我勾搭你?!?
“我李肖臣又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你宋太師哪看得上眼?!?
我一挑眉:“連你也這麼看?”
“我怎麼看?我知道皇上來你家不是對你有意,他看中的是如夫人。這個我不擔心,內務府已經在安排選妃,到時候他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日子久了就能忘了浩楓。我擔心的是樊虞。你之前也說過,他是什麼背景,他家是什麼勢力,他娘是什麼人?你我在樊家眼裡那就是螞蟻,一捏就死。你說過不招惹,怎麼又去招惹呢?”
我垂著眼皮不說話。
“琉,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我知道你一不爲權二不爲錢,否則以你的能力,這內閣首相還輪得到我來做?折色火耗,淋尖踢斛這種事你也向來不屑去碰。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一個‘仇’字。你到底想向誰復仇?”
我淡淡一笑:“肖臣,爲什麼我就不能爲了一個‘情’字呢?三代不出舅家門,你難道不覺得未王長得有點像先皇嗎?”
李肖臣倒抽一口冷氣,看著我的眼神有點驚訝,也有點恐懼:“看來你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向我說實話了?!?
他停了停,嚴肅道:“我姑且信你這句話。那也不妨告訴你,寶苑公主對你們的事有所察覺,已開始給樊虞張羅婚事了,爲這事他們母子差點鬧翻?!?
我漫不經心地撥了一下骰子:“難怪這幾天見不到他?!?
“不知爲何,寶苑公主對你忌諱很深。你要是真對他有心,不妨勸勸他吧。畢竟咱們炎黃子孫,講的是一個孝字?!?
“嗯,好。”我點頭道。
揚起臉展顏一笑:“肖臣,那你什麼娶媳婦,盡你的孝道呀?”
一反常態的,他沒有瞪我,也沒有頂嘴,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遠方。
“快了……”他說了一句。
他的神色寂寞如黃泉彼岸。
我沒想到的是,李肖臣說的“快了”真的是非常快。一個月不到,我就收到了他的大紅喜帖。新娘是兵部尚書吳如臻最小的女兒、雙十年華的吳莞兒小姐。
李肖臣官雖做得大,但畢竟後臺薄弱,在朝廷的根基太淺了。吳家世代爲官,世襲的侯爵,加上吳如臻在兵部的地位。他能娶了吳家的掌上明珠,就等於找到一座大靠山,還能從兵權方面培植自己的勢力。
李肖臣這個人聰明絕頂,眼光又獨到,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落袋的便是最好的。他要選妻室,縱觀全國也找不到一個比吳家小姐最合適的人選。而據說吳莞兒小姐向來眼高於頂,什麼樣的男子都看不上,所以到了二十歲也沒嫁出去,這次居然也能被李肖臣收服,不知他又耍了什麼手段。
至於吳家,能和年紀輕輕就大權在握的弱冠宰相攀上親戚,他們更是樂此不疲。
這場婚事,不論從哪方面看,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雙贏局面。
只是如此一來,我們這些人之間的關係真變成了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了。
李肖臣做了吳家的女婿,而吳如臻又是樊家的嫡系。他原本一個和樊家扯不上關係的人,如今也上了這個牌桌。我原本以爲這次他可以做個局外人,沒想到終究是逃不過。
是不是這場賭局一旦開始,就沒有人可以離開。直到其中一個人輸光所有,一切纔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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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三年喪期未過,李肖臣的婚禮一切從簡。沒有請戲班子,也沒有大肆吹彈拉唱,只是在他家擺了三天的流水席,請了兩家的一些親戚和近友。而吳家的人居然也同意這樣的做法,實在令我有些費解。
看來我是有點低估李肖臣了。
即便是如此低調,內閣首輔和兵部尚書家的聯姻,怎麼說也是雲京官場的一件大事。前來道賀的人仍是絡繹不絕,送禮的車馬幾乎踏平了他家門檻。
禮宴那天,我給他送了一副西域的琉璃屏風作爲賀禮,看他挺樂的。他穿著大紅喜袍忙裡忙外的招呼客人,我就不再去打擾他,一個人在那“不可方思”的水廊上瞎晃悠。
儘管是三九嚴寒的天氣,可廊道邊處處埋著火龍,燒得旺旺的,一點也不覺得冷。有幾株梅花開得正豔,我折了一段花枝,放在鼻子底下嗅著。凌特別喜歡梅花的香味,他的衣服上幾乎都薰這種香,如今樊虞也用這種香,我聞著很受用。
園子裡,峨冠博帶和裙衩香鬢一齊散發著盲目的歡樂氣息。而一旦我走過去,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張張諂媚的笑臉,到了背後就是一雙雙帶著勾刺的眼睛。
我早已習慣了這些,不以爲然。
他們對我笑,我也對他們笑。他們不理我,我還是對他們笑。認識的,停下來寒暄兩句,不認識的,點個頭賠個笑臉,反正揚個嘴角又不要本錢。場面上的話繞來繞去不過這麼幾句,舌頭打個轉,什麼好聽說什麼,我是輕車熟路的。至於喝酒,就怕滿園子的人都倒了,我還能站著。
在人羣中周旋,表面上一派左右逢源的本事,玩得遊刃有餘。
李肖臣就不怎麼樣了,他戴著朵滑稽的大紅花,臉紅脖子粗地同國子監一羣年輕的學子們喝酒。那羣年輕人揪著這位曾經的祭酒大人不放,他就賭氣似的拿海碗跟人拼。我在假山上遠遠俯瞰這一幕,心裡有點發苦,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他說他沒見過羅鳳姐,不知道該怎麼跟人家過日子,愁眉苦臉得連最喜歡的蘿蔔酥也讓我搶光了。這回,他又見過這吳小姐幾次?怎麼就這樣了了終身大事?他要是真高興,那十幾罈子的女兒紅下去,怎麼還不見醉意?
可我又能幫他什麼?能幫他的我都幫了,他能幫我的,也仁至義盡了。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再也不需要我幫什麼。我最多幫他在婚宴上打個圓場,免得他把那羣年輕人都欺負成了一攤攤稀泥,過幾天被人說以大欺小。
想到這裡,便往山下走去,剛一進園子,就看到樊虞迎面走來,他喝得雙頰紅撲撲的,帶著幾分少見的可愛。
我看著他笑得很甜:“怎麼不多喝點?還是我家水叔做的菜不合胃口?”
他一雙眼睛水盈盈地瞧著我:“我找你呢?!?
我眼波流轉:“找我幹嘛?”
他俯到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有好幾雙眼睛,帶著鄙夷和譏笑朝這邊望過來。
“嗯,行。那我先回家?!蔽尹c頭道。趁他來不及起身之際,偷親了一下他的臉頰,風情萬種地把梅花枝塞在他懷裡。明明看到那些眼睛幾乎可以淬出火來,可目光掃過去的時候,又各自移開了視線假裝沒看到。
真的是很好笑,再多次也玩不厭。
我撇下呆若木雞的樊虞,一個人慢悠悠地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