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李肖臣又喝了一口茶。
“這句話你已經說了十七八遍了, 換一句來聽聽行不行?”我也喝茶,同樣是產自福建的名茶鳳凰單樅——已經沒有人每年送我一罐大紅袍了。
“瘋子。”他還是那句話。
我皺眉,幾乎想起身拂袖而去, 忽然想起這是在我家, 要走也是他走纔對。
“你把浩楓藏哪兒了?”這總算是他今天說的第二句話。
“什麼藏哪兒, 埋後山了。他們不是挖出來、認過了嗎?”說著嘆了一口氣, “唉, 難爲我給她找了這麼一塊好地。”
“你這種把戲,只能騙騙皇上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一塊豬肉放十天半個月也能爛得不成樣子。挖出來,認得出個鬼!害皇上抱著個莫名其妙的爛女人哭了一天。”
“這麼說皇上, 你不要命了?”我瞥了他一眼。
他不甘示弱地白回來:“我不如你,沒有丹書鐵券, 沒先皇處處護著。哪裡有這個膽子去龍王嘴上拔鬍子。”
“你要那鐵券, 我給你。”
“你麻煩比我大, 還是自個兒留著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琉,你到底把浩楓藏哪兒了?我可不信你捨得殺她。你是心狠, 能把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利用過來,把一個個的心都傷透了,可你從沒想過要我們的命。你要殺,也從來只殺陌生人,熟人的命, 你珍惜得很……把人交出來, 皇上就當是一場玩笑, 也就過去了。你和皇上是什麼交情, 先帝遺詔再三叮囑, 不論你將來犯了什麼錯,哪怕是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人, 都要皇上幫著你,不要怕得罪長輩。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咱們皇上是多孝順的人,先帝的話怎麼可能不聽。那天他都是一時氣話,你放過浩楓,他不會爲難你的。”
“這些話是他讓你來說的?”
“他說我說都一樣,我們都想你好。”
我擡了擡眉毛:“你們非要認定她沒死,那就自己去找唄,問我幹啥。我能說的只有一句——埋後山了。”
“你以爲沒人找過?未王帶錦衣衛把雲京方圓十里都尋遍了,掘地三尺,楞是連一根頭髮都沒找到。皇上這才命人去你說的地方挖的墳。”
“找一個死人,當然是去墳裡找。掘地三尺有什麼用?”
“皇上也就是這時候纔信浩楓是真死了。可是他們信,我不會信。琉,你殺不了浩楓。”
李肖臣忽然輕笑一下,彷彿勝券在握。我被他笑得心裡抖了抖。
“她是你那八年在外面的見證,她要是死了,你和那八年的聯繫就斷了。宋琉,大言不慚一句,我再瞭解你不過,你就是那種再親的人死了也要活下去,和閻王鬥命長的人。你覺得自己死了,這世上就沒人愛先帝了,所以你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活得好好的。同樣,浩楓死了,這世上就沒人能記得你有過八年無憂無慮的日子,也許還有過那麼一兩段難以忘懷的情。你說,我說的對嗎?”
我倒抽一口氣,這個李肖臣,果然把我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
“對,你說的一點沒錯。但是我想通了,人不能總活在過去。把她留著,她能證明些什麼?有用嗎?我在乎的是現在,宏煜對她言聽計從,根本不聽我的話,我想做的事情礙著她,什麼也做不成。我容不得有人分享我的控制。襄藍的事我們一起做的,你說我那時的話半真半假,要我去看大夫。你早就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不是嗎?”
“你非要嘴硬,我也不同你辯。我只想告訴你,以前朝裡的人不敢動你,一是忌憚先帝餘威,二是顧慮你是帝師。可如今皇上做不了你的靠山了,那護著你的力量就去了一大半。不是隻有謀反才能治你的罪嗎?他們早就開始動腦筋了。我希望你還記得,襄藍是怎麼死的。”
我輕飄飄說了一句:“你知道的比我清楚。”
李肖臣瞪著我,磨了一會兒牙,終於也走了。走之前,留下了一句和宏煜一樣的話。
“宋琉,算你狠。”
我再狠,也狠不過這個人世。
它操縱著我們所有人的生生死死喜怒哀樂,不帶絲毫的憐憫和慈悲。我所深愛的人,從四歲那年開始,一個一個被它帶走,卻偏偏留下我一個。
它以奪走宋凌的形式向我下了最後的戰書,我不和它鬥,豈不是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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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煜這回是認真了。他不顧衆人反對,追封浩楓爲賢妃,堅持要給她一個名分。
人人都知道她是我府裡出來的,可是宏煜不在乎。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執著而無所畏懼。他動用了自己那飛蛾撲火般盲目而天真的滿腔熱情,反倒讓那些羅哩八嗦的老學究們閉了嘴。
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我幾乎要感動到去相信,愛情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
可想到我的家人,他們也是斃命於愛情的名下,被一場不該有的愛情害得死無全屍。叫我哪裡來的勇氣去相信?我的兩場愛情也都死了,又叫我哪裡來的資格去相信?
不相信,往往要比相信輕鬆得多。
不相信、不原諒,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好。我要一直活下去,直到壽終正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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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踏出家門了。
宏煜不能抓我、不能審我、不能打我,更不能殺我,但他可以關我,限制我的自由。
可這樣關我能關出個什麼結果來,我不知道,我相信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想尋找一個方法來懲罰我。好吧,他的目的達到了,我真的是無聊透頂,無聊到要發瘋了。
在我家把門的依然是祁雲月,我好幾次開玩笑同他說,不如改行來我家當門衛,我給他更多月俸。他橫了我一眼沒答話,那眼神裡竟然有幾分李肖臣的神韻。他大概是接受了我那晚的建議,已經在託一些伐柯人說媒,這邊依舊和李肖臣打得火熱。我覺得他比以前開朗多了,只是想到吳家那個炮灰小姐,心裡有幾分慼慼。
宏煜不讓我出去,也不讓別人進來。李肖臣那天能來是宏煜派他來勸降,從那之後他也沒來過。祁雲月奉旨一個字也不能跟我說話。我只好每天和小八對坐著嘆息,他嘆一口我也嘆一口。他說他好幾個月沒見他那相好的姑娘小蓉了,不知道她會不會跟人家跑了。我說我也好幾個月沒見我相好的了,不知道他又在天光雲影醉死了幾次。小八哭喪著臉說如夫人是個好人侯爺你怎麼就這麼狠心呢。我一個耳刮子抽在他臉上,然後笑嘻嘻地說小八你也是好人。他立馬不敢哭了。
再沒事的時候,就和後院幾個家丁丫環打打麻將推推牌九,還親自操刀給他們排了一出《牡丹亭》。可那羣歪瓜劣棗唱曲一個個走調能走到青龍門去,聽說還把在牆外看守的衛兵嚇病了幾個,我就不敢讓他們再唱了。哦對了,我最近已經不太害怕女人了。
三個月後,正是一派春意盎然,暖風習習的時候。宏煜大概是關我關夠了,竟然撤了那堆看家狗,從此扔我一個人自生自滅。
這邊的衛軍剛走,那邊就有一個相思氾濫的人趕來了。
他一進門就把我緊緊抱在懷裡,緊得我幾乎透不過氣,只感到他濃重的呼吸,全噴在我的頸上。
“好了好了,沒事了,別這樣。”我撫摸著他的背脊,柔聲安慰道。
他不說話,摟著我就是一陣狂亂的吻,我幾乎能嚐到流進嘴角苦澀的眼淚。
等他吻了個七葷八素,我才笑容滿面道:“我真的沒事,你看,我還養胖了不少。”
“你有事。”他啞著嗓子,眼角泛紅,“你有大事。”
我不解。
樊虞把著我的肩膀,深深盯著我的眼睛,他瀲灩的雙眼裡波濤洶涌:“琉,跟我走。”
這是他第二次對我說這句話,我的反應卻和上一次一樣。
“走?去哪?”停了一停,又問,“爲什麼要走?”
他像是有些爲難:“琉,你聽我說。有一羣人,以汪彝爲首,製造了很多你要謀反的證據,幾乎已經可以將你定罪,而這一切,是在皇上的默許下進行的。你道他今天爲什麼要放你?是因爲他們覺得證據已經足夠,隨時都可以過來抓人了。所以你一定要走,越快越好。”
我眼皮都不擡:“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這個。瞧把你嚇得。我在家裡關了三個月,還能說反就反那?我手上沒有一兵一卒,拿什麼反?雞毛撣子嗎?你呀,關心則亂,這話你都信。”我彈了一下他的額頭,轉身朝花廳走去,小八已經給我們布好了茶水。
樊虞站在門口,擋住了一大片光:“如果說,你是和我聯合呢?”
我倒茶的手僵住了,看著他在背光處面目模糊的臉龐,以及那雙無比清亮的眸子,水已漫過了杯子,倒在桌子上,而我渾然不覺。
“怪不得這些天你一直沒來過……”我輕嘆了一句,否則,以他的地位和身手,他和祁雲月的交情,區區百來個衛軍和一堵牆,又怎麼攔得住他。
我看著他,心裡忽然有些難受:“他們爲難你了嗎?”錦衣衛詔獄裡的刑罰,也是有名的。
他笑了一下:“沒有,他們不敢。我怎麼說也是他們的上司,我家裡也不是好惹的。只是沒想到,從來都是我關別人,居然有一天樊未王也會被關到那裡去。”
我有點難以想象,在我在家裡逗祁雲月、欺負小八、和下人打麻將排練《牡丹亭》的時候,這個從小養尊處優的樊家大少爺,居然被關在錦衣衛那暗無天日的詔獄裡,就算沒有用刑,也少不了吃一些苦頭。而他出來後牽掛的第一件事,竟仍是我的安危。
飛蛾撲火。
我是,宏煜是,他又何嘗不是?
大霧望天,混沌萬里。
“那怎麼又放你出來了?”我忽然想起來。
他垂了一拳桌子:“他們拿到需要的東西,自然就放我出來了。”
“你招了?”有些難以置信。
他咬著牙,恨意入骨:“是李肖臣騙我畫的押。”
我呆呆愣著。
“我沒有防著他。他說要喝酒,我就陪他喝了。喝酒,誰能喝得過他?……等我醒了,一切都遲了……”
“琉……對不起……”
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以及我沒有焦距的眼睛。
“沒事……”心裡已掀起滔天巨浪,面上仍強作鎮定。
“我……我只是想,連李肖臣都可以背叛我,那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值得相信的。”
“我不會背叛你,你可以相信我。”他急急道。
我柔柔一笑:“我當然相信你……我想說,除了你,我真的沒有人可以相信了。”
他顫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道:“所以,你快跟我走吧。”
我緩緩搖了搖頭:“未王,你不是這麼不理智的人。你靜下心來想想,你都畫了押,認了罪,他們爲什麼還要放你出來?爲什麼一放你出來,就撤走了我這裡的人?只怕我們一走出這大門,就能讓人捅成蜂窩。”
樊虞鬆開了我,雙拳抵著桌子,身體前傾,低頭思考著什麼。
我面色平靜地看著他,看到他臉上浮現出和平時的儒雅和華貴不堪相符的陰沉。
他的眼睛很黑,好像黃泉路上最深最幽暗的湖水。
“琉……”他的聲音冰冷如同來自地獄。
“嗯?”我莞爾而笑。
“這件事,現在還只是在蒐證,並沒有正式提到檯面上來說。”
“嗯。”
“所以,很多局外人不知道。”
“嗯。”
“加上兵部吳大人這裡的勢力,我可以調動的兵馬差不多在十萬左右,而且,全都在京師附近。”
“嗯……”
“雖然你有先皇的護身符,但那隻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嗯……”
“我不能讓你死……我也不想死……”
“…………”
“這世上,本就是成王敗寇……要麼盡享殺戮後的榮華,要麼成爲別人陰謀的刀下鬼……”
“所以你想一不做二不休,給他來個弄假成真?”
他擡起頭,看我的神情已是無比堅決。
“不可能,”我比他更堅決,“我不會跟你一起做這種事。”
“琉,”他急切而誠摯地說道,“都什麼時候了。我記得你說過你不要死,爲了你愛過的人你也要活下去,我也一樣。我要爲你活下去,我們一起活下去。”
我往外走開了兩步:“這是兩回事……未王,你對我如何我很明白,可我不能這麼做。雖說你是皇室宗親,你父親的地位,你母親的地位,足夠讓你坐上那個位子。可是你畢竟姓樊。我不能讓宋家的江山,斷送在他兒子的手裡。我不能這樣對他,也不會讓你這樣對他。他的兒子不能是亡國之君。如果你非要堅持,那我只能背棄對自己的誓言,但求一死,去下面向他交待。”
沉默。
長久的沉默。
只有呼吸聲,伴隨著春末的暖風,在屋檐瓦樑間繞行。
樊虞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都沒有讓步。
“如果說……”
他開口了。
他的聲音又沉又靜,又冷又暗。
好像黃泉深處飄蕩而來的一葉空無一人的小舟。
一波一波,無聲地起伏。
寂靜到,只聽到三途川的水,安靜地川流不息。
“我如果……不姓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