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王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宦官從水廊匆匆過來, 邊走邊喚道,“王爺,這就快卯時了, 還是快過去毓慶宮吧, 別讓太后和姚……哎呀!王爺!您怎麼又去踩水?要是受了涼、咳病又犯了可怎麼辦?奴婢怎麼向陳太醫交待呀?!”
他說著, 跪到池邊, 連拉帶扯地把男孩的兩條腿從水裡拖出來, 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絲帕,細細擦乾了,又給他穿上鞋襪。
他做這些的時候, 男孩始終沒有反抗,攤手攤腳地任他擺弄, 他嘴裡咬著一根草葉, 閒閒道:“李玉璋, 我說過多少次了,說話要小聲, 不要大驚小怪,沒事不要亂叫。啊,有事也別叫。你那嗓子簡直比姚老頭家養的黃鸝還尖,老是這麼怪叫,你嗓子受得了, 我耳朵可受不了?!?
李玉璋一邊給他擦著腿, 一邊絮絮叨叨:“您要是少惹太后和姚相生氣, 少讓奴婢擔驚受怕, 奴婢纔不會讓您的耳朵遭罪?!?
說話間, 男孩已經穿戴整齊,拍拍衣服站了起來。他年紀尚小, 還沒有完全長開,瀲灩的眼邊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身上穿著一套淺綠色的緙絲錦袍,纖瘦的身體柳條一般的柔韌。
十二歲的宋凌站在陽光下,李玉璋看著他的時候不知爲何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帝王之氣,但這話他是打死也不敢說出口的,他很清楚宮裡的忌諱、太后的忌諱。
他只好說:“王爺,快走吧。您要是再遲到,奴婢的腦袋可就真保不住啦。難得太后允了您進宮聽課,可別辜負了她老人家的一番美意纔好。”
“呵……”宋凌滿不在乎地輕笑著,拍了一下身邊的柳枝,“皇兄十六了,翅膀硬了,她老人家覺得鎮不住了,這纔想起了我來。讓我跟著姚老頭子學個一年半載,說出去也好聽些。她一婦道人家,能打些什麼算盤?可我就偏不稀罕那個位子……”
“哎喲,王爺,”李玉璋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嘴,“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傳了出去,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宋凌笑著掙脫,伸手點了一下李玉璋的腦門:“你這顆腦袋能值多少錢呀?整天惦記著。你要是再這麼惦記下去,我可真想摘下來玩玩,看看到底有什麼好……”說著,臉色已沉了下來,語調也不似方纔般輕浮了,“放心,這話除了你和陳太醫,我絕不會對第三個人說。這整個雲京城,我能信的,也只有你們兩個了?!?
李玉璋瞭解眼前這個孩子,從小就是一副七巧玲瓏心肝,看似隨隨便便,實則心思縝密,識大體,知大任。他明白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在這一方面,李玉璋其實並不太爲他操心,那些嘮叨只是出於習慣,誰讓這孩子是自己看大的呢。
他操心的反而是他的健康,宋凌遺傳了他很早就病逝的母親,從小身體不好,受一點涼就會感染風寒。樊太后還是皇后的時候,就總說他是裝病博同情,揹著皇帝暗示太醫們不要醫他。太醫院的人也清楚,他的孱弱是天生的,治不好,勞心勞力的不說,把他醫好了沒什麼好處,醫壞了更是大罪,倒不如不去管他。若不是這些年太醫陳文拓冒著得罪太后的危險悉心爲他調理,只怕這孩子也熬不到今天。
想到這裡,李玉璋總算露出了一點笑容:“好了,王爺,別說這個了,快過去毓慶宮吧。”
宋凌看了看天色,點點頭,走出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側臉對李玉璋道:“我讓你準備的小竹馬弄得怎麼樣了?陳太醫說過幾天帶小安茴過府,我要陪他玩呢……嗯,他家那個小孩兒,是叫安茴嗎?不知道有沒有安芡這麼漂亮……”
“王爺,陳小少爺纔剛斷奶,路都不會走,騎不了竹馬?!?
“誒?那我上次去他家,看到院子裡有一個挺可愛的小竹馬……”
“那是陳家小姐小時候玩的,天潮發了黴,他們拿出來曬來著。”
“啊?不是給小安茴騎的呀?”
“王爺,您上次去陳家是一年前了,那是陳小少爺還沒出生呢?!?
“哦……難怪,我總記得上次見陳夫人還摸她的大肚子來著,怎麼突然就蹦躂出一個小娃娃呢。”
“王爺……”李玉璋已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說他“貴人多忘事”吧,也不見得,只要是上了心的人和事,他是特別的細心謹慎。可是那思維的迴路卻又總讓人摸不著頭腦,也許只有用“異想天開”才能形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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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日子,襄藍每天都能看到那個隨隨便便的懷親王宋凌。
他總是坐在最靠近窗戶的座位上,從不認真聽講,大多數時候是瞧著窗外支頤發呆,有時候則是漫不經心地咬著筆桿子,不知在紙上塗畫些什麼。
來毓慶宮上課的孩子總共有十來個,卻沒有人同他閒聊。人人表面上對他畢恭畢敬,私底下從不把他當回事。大家都聽從家裡大人的囑咐,巴巴地討好皇帝宋致。
宋凌彷彿也不在乎這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一下堂就圍著宋致轉,一個人收拾了筆具施施然晃出去,也從不主動跟人說話。
侍讀學士嘮叨過幾次,要他上課用心聽講。宋凌笑嘻嘻地說小王從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先生您教的東西太深了小王我聽不懂。他笑起來的時候雍容璀璨,格外美麗,總把侍讀學士弄得呆呆地說不出話。這麼幾次之後,也不再有人管他了。
可是襄藍知道,其實宋凌都懂。只有在首相姚素蕪教授那些晦澀難懂的文章的時候,他纔會露出少見的嚴肅表情,眼神是犀利清明的。
只是襄藍不太理解,既然他明明明白,爲什麼要假裝不明白。明明可以不用挨訓,爲什麼從不爲自己解釋,挨訓的時候也是笑笑的彷彿很享受。
不禁想起宋琴對他的評價——“成天不知在想些什麼”。
似乎如此。
但又好像不完全是。
具體是一種什麼,十一歲的襄藍說不上來。
可是他越來越覺得,這個懷親王是個比皇帝還要古怪還要孤僻的孩子。
比方說,有一次,下堂的時候,宋凌站在毓慶宮的宮門口,仰著脖子看天,一言不發。
襄藍以爲他在想心事,剛想鼓起勇氣上去寬慰,看到的卻是宋凌嘴角一抹邪惡的微笑。
不一會兒,毓慶宮門口就聚了一大批人,除了剛下堂的王公子弟、侍讀的學士,還有路過的太監宮女,甚至連那天授課的翰林院掌院學士也擠在人堆裡,齊齊朝同一個方向眺望,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而混亂的製造者宋凌早就退到了一旁,抱臂冷冷看著,眼裡是濃濃的、毫不遮掩的揶揄和不屑。
好像一個頑童。
襄藍忽然有點頭皮發麻。
他看著宋凌慢吞吞地回到空無一人的課室裡,甩著袖子來回踱了兩圈,伸了個攔腰,隨後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往外晃。
路過門口的時候朝襄藍粲然一笑。
陽光太亮,襄藍被刺痛了眼睛。
可是,他又不像是個壞人。
因爲第二天,宋凌給了襄藍一樣東西。
一個小小的瓷瓶。
襄家鐘鳴鼎食,襄藍自然認得那是官窯的青花瓷,是好東西。剛在心裡讚了一聲,就聽到宋凌說:“不是讓你看瓶子,裡面……”
襄藍打開瓶子聞了聞,一股清涼的甘草香撲鼻而來。
宋凌拉過他的手,翻開他的手掌:“果然……這個要是不管它,會留疤的……”
襄藍的手昨天傷了,替宋琴在御花園捉鸚鵡的時候絆了一跤,擦破了手掌。他覺得是小傷,又怕父母擔心,就沒有張揚。好在不影響日常起居和寫字,自己隨便清理一下就由它去了。
宋凌抓著他的手反反覆覆地看,嘴裡嘟囔:“這麼好看的手,留疤就可惜了?!?
襄藍看著他。
宋凌忽然一笑:“放心,這藥是我熟識的一個太醫自己調製的,好用得很。我用過好幾次了,三天就能好全?!?
襄藍呆呆地點頭道:“謝謝你……”他只顧著道謝,竟忘了身份和稱呼。
宋凌也不在乎,又笑了一下,飄啊飄啊的走開了。
那瓶藥果然好用,才塗了兩天,手掌的傷口便全好了,沒有留疤。
只是襄藍後來一直在想,他的傷並不深,手也一直藏在袖子裡,平時動作都很小心,連乳孃也沒有發現。宋凌他似乎從沒正眼看過自己,怎麼就偏偏知道他手受了傷?襄藍同他也從未說過一句話,又爲什麼會給自己送藥膏?
襄藍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漸漸明白,這個看起來隨隨便便,好像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懷親王,心思比任何人都要細密。而且,他其實很善良。他只會捉弄那些他不喜歡的人。
襄藍開始覺得,進宮上課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了。
又有一天,宋凌抱了一個小孩子來上課。
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哪兒來的,看起來才半歲多的樣子,說話走路都不會。樣子倒是粉雕玉琢的十分可愛,尤其是一雙眼睛,不是全黑的,而是琉璃珠子一樣淡淡的顏色。
宋凌第一天抱孩子來的時候是氣呼呼的,很少見。襄藍覺得有趣,多看了幾眼,發現他左邊臉頰有一塊小小的紅腫。
然後上課的時候宋凌好幾次對著那孩子齜牙咧嘴、狀同恐嚇??珊⒆踊赝臅r候卻笑得一臉天真無邪。一大一小把毓慶宮的課堂當作無人之境。
端坐正中皇帝宋致不發話,就沒人敢說他們。侍讀學士的臉色比鍋底還要黑。到了最後,襄藍實在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結果被罰默三遍《大學》。
後來的幾次,宋凌的臉不腫了,他也不對著孩子扮鬼臉了,而是由著他在書案上爬。孩子爬來爬去沾了一手的墨,到處按手印。有時候是自己臉上,有時候是宋凌臉上,還有一次印在了宋琴的衣襟上,宋琴驚叫一聲,飛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鐘粹宮。要不是宋致神色陰戾,襄藍只怕自己又要笑出聲。
襄藍坐在毓慶宮課室的另一角,遠遠看到臉上掛著墨手印的宋凌,他正瞧著懷裡的孩子,笑得不見了眉眼。襄藍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毫無負擔的開懷笑容,忽然有點莫名的失落。
那天下堂的時候,宋凌又飄到襄藍面前,往他懷裡塞了一樣東西——一個軟綿綿、香噴噴的小娃娃。
襄藍搞不懂。
“他們也不帶你玩,我把小琉寶寶借給你玩吧。”宋凌笑著說。
襄藍又搞不懂了:“小琉寶寶?可皇上說這是陳太醫家的小公子,好像叫……安茴?”
宋凌撇了撇嘴:“安茴安茴,又不是安息茴香,烤羊肉嗎?我不喜歡那名字……”
他捧著孩子肉嘟嘟的小臉舉到襄藍面前,獻寶似的:“你看他的眼睛多漂亮,琉璃色的,叫‘琉’,多好呀。”
襄藍不知該怎麼接話,只好傻傻地陪笑。
那天,三個孩子在暫時沒有主人的毓慶宮裡玩了一個下午。
襄藍和宋凌都是好靜的人,說是玩,其實真正在玩的只有陳安茴一個。
冬日的午後,陽光帶著淡淡的涼意,空氣裡飄散著清雅的梅花香氣。宋凌把自己價值連城的玄狐披風鋪在草地上,讓小小的安茴在上面爬。他自己挑了塊石頭坐下來,閒閒地望天。襄藍背靠著石頭坐在草地上,在宋凌哼的奇怪的小調裡昏昏欲睡。
第二天,宋致假裝是不經意地問起了這件事。襄藍不會撒謊,便照實答了。
宋致並沒有責怪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緩緩說道:“那小傢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上次拔了姚素蕪一把鬍子,老姚還沒發火,他就先哭……凌把他拋上拋下的時候倒是笑得開心……那陳文拓也是的,自己的兒子不好好帶著,老是扔給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像什麼樣子。”
宋致平淡的語調裡帶著淺淺的恨意,可襄藍卻在裡面捕捉到了一些難以捉摸的羨慕。
宋致又說:“你以後少和他們在一起。那小東西小小年紀就知道惡人先告狀,知道裝哭賣乖,又整天跟著凌那個人精,長大還不知能成什麼樣子。你小心總有一天栽在他手裡,怎麼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