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樊虞認真道,“第一次是應該九年前,臣隨母親拜訪懷王府。當時宋大人正在教太子念蘇東坡的詞: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他的語調有些遙遠。
凌笑道:“未王記性真不錯,難怪姚素蕪贊你是當今第一天才。”
未王是樊虞的字。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黯淡,我不禁想起那天他對我說的一番話。
——過早地被定義優秀,反而會讓人忘記了要去努力。
——長大以後的成功,都會被歸結爲天資好。那些嘔心瀝血的奮鬥都成了天份的附帶,成了一些錦上添花的東西。
——如果可以選,我寧願做一個平庸的人。有著平庸的資質和身份……不必像現在,顧慮這麼多……
他也是個死心眼的孩子。
樊虞低聲道:“皇上謬讚,臣惶恐。”
“這裡沒有外人,未王不必這麼拘束,”凌說,“曾軼誠的案子,有什麼新進展?”
說到正事,樊虞立即正色道:“曾總督臨死前被拷問過,隨身的行李也被翻查,很多公文都不見了。幸而殺手百密一疏,我們在他馬車上發現一個暗格,裡面藏了很多文件和書信,相信兇手是衝著那個去的……”
假象。
全都是假象。
拷打、盜取公文、暗格、書信……這些全都是我安排的。浩楓自小受訓,手法乾淨利落,看來並沒有露出破綻。
“東西呢?”凌問道。
樊虞招手,一個武將捧了一疊書信上來,李玉璋接了,遞給凌。
凌翻看著,我看到他的手指漸漸收緊。他只看了一封,就把剩下的一齊按在身邊的石桌上。
我並沒有去拿那些信,信裡的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那一字一句全是經過了反覆的推敲,我的傑作。
眼角瞟到被風吹落在地上的那張被捏得皺巴巴的信紙,紙上的字端莊秀美,我在襄藍的名帖上見過一模一樣的字跡。
樊虞的聲音依舊很鎮定:“信臣已經全部看過了,全都是襄相的。”
我說:“可是那些討論復套的書信?”
樊虞又看了我一眼。
“不是。”他說。
“那是什麼?”
樊虞看看凌,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
凌疲憊地瞌起眼,安靜地說:“說。”
“襄相和曾總督商討,打算在三邊屯兵,迎先皇遺孤宋宏燚回京……逼……”他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說,“逼東宮退位。”
凌沒有動,仍閉著眼睛,睫毛微微顫動著。他並沒有顯得很悲痛,只是有些無奈,我知道,他相信襄藍。
我站起來:“怎麼會這樣?”,腰腿卻一陣痠軟,險些摔到。凌一把將我扶住,坐回去的時候又是一陣疼痛,我疼得眥牙。
回頭時發現樊虞已經跨出了一步,半彎了腰,手停在半空中,但這尷尬的姿勢也只維持了一瞬,他馬上又筆直地站了回去。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凌似乎沒有瞧見這一幕。我朝樊虞笑笑,看到他的眼裡有一些受傷的表情。
我連忙接著道:“這可是謀逆之罪!要誅九族的!”停了一停,“那曾軼誠是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可要說襄相謀反,總也得有個因由。無緣無故,他內閣次相做得好好的,憑什麼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再說,襄相入閣年頭尚短,一沒有根基,二沒有準備,何以謀反?而且那宏燚……不是早被貶爲庶人了嗎?”
樊虞以難以察覺的速度飛快地點了一下頭,說道:“可書信的筆跡已覈對無誤,是襄相的……不過……”他拉長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筆跡可以仿冒。”
沒錯,筆跡是可以仿冒的。李肖臣就是這方面的頂尖高手。
“未王,”凌秋水一般的聲音,平靜無瀾,“你還有事要說。”這句話並不是問句。
樊虞沉默。
我也沉默。
凌淡淡地看著他。
樊虞突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臣督管不力,請皇上降罪。”
“站起來說話。”
“臣不敢。”
“那就快說。”
樊虞跪著,看著眼前的一小塊地面:“查到這些書信是昨天午後的事,曾大人在懷安縣遇害,書信由快馬送入京城……但是……但是途中出了紕漏,信被人奪去,送信之人也被殺。幸而隨後又被我們搶了回來。只是……一些拓本已經……已經在朝中流傳開了。”
“怎麼回事?”
“臣一定盡力徹查!”樊虞這麼說,無疑表示他什麼都不知道。
凌皺了皺眉:“這事朕會另外安排人查,你一心辦曾軼誠的案子。”
“是。”
搶信、殺送信人的都是浩楓,這一幕來得比之前簡單,只要搶來,躲一兩個時辰,再佯裝不敵逃跑,把信留下。對浩楓來說輕車熟路。至於信的拓本,那是我早就準備好的。
“沒什麼事你就下去吧。”凌吩咐。
“是,臣告退。”
樊虞站起來,退了兩步,再次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目送他出去,驀然發現凌正在看我。
“他喜歡你。”凌說。
“這孩子不錯。”我說。
凌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我卻要說了:“你真的相信襄藍會謀反?”
他反問我:“你真的不信?”
我搖頭,表情堅定。
凌慢慢道:“從半年前劉太后薨駕起,就不斷的有一些摺子,奏請爲先皇遺孤宏燚平反。甚至提出接他回京封王。更有甚者,說宏煜的母親出身低賤,應該由宏燚繼承大統。”
“從沒聽你提過。”
“奏摺根本沒有到過我手上,都被襄藍扣在文淵閣了。”凌有些懊惱。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傷心……
我記得襄藍說過的話。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這是我送給他的話。
那些奏摺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幾個月前內閣大學士史慍找到我,他認爲皇上應該知道這件事,襄藍卻把它們守護得很好。以史慍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他希望我去旁敲側擊。
我並沒有答應他。
我清楚史慍,他爲人倨傲,就在那些翰林們不遺餘力地來我家走動、討好我的時候,他始終抱著不屑一顧的態度。他比襄藍長二十歲,瑞元帝年間也是狀元出身,從不甘心自己在內閣總被襄藍壓制著。在他眼裡,襄藍就是一個靠皇帝、靠姚素蕪上位的奸佞小人。當然,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拒絕了他,他也能找到別的辦法。以他的爲人,自然不會低聲下氣地來求我。雲京城願意爲他辦事的人多得數不清,凌果然已經得到了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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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藍知道凌疼宏煜,他不希望凌因爲這些事情而煩惱。把一些無關緊要奏摺留中不發,本就是內閣的職責所在,否則六部九卿幾百號人每天那麼多摺子都要皇帝看,那是看也看不過來。襄藍把那些摺子留中了,卻正好便宜了史慍,也成就了我。
自古以來,朝堂之上,有一件事,一定是始終在進行著的,那便是絞殺。
這是一場靜靜的謀殺。在南方的叢林裡,有一類樹,叫作絞殺樹,他們是附生的植物,寄生於其他的大樹樹幹上,慢慢長出縱橫交錯的根,包裹著寄主樹,一面盤剝寄主的營養,一面與寄主爭奪陽光雨露,迅速壯大自己。
當它的無數條根伸入土中,形成了自身強大根系,能獨立生存後,密佈於寄主樹幹的根便急劇擴張,緊緊纏著寄主,直至使寄主——哪怕你是參天大樹——窒息而死。
而我們的朝堂,便是這樣一個不斷有新的樹系形成,又不斷有大樹倒下去的地方。
“我想,”我慢慢道,“我想,他沒有別的用意……他也許只是不想你傷心。”
凌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這麼說,有些驚詫地望著我。
“他很愛你,他對你的愛……我永遠也比不上……”我笑得很悽美。
凌握住我的手。
“他太傻了,以爲這樣就能瞞天過海。誰不知道朝堂上下、永延宮內外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就等著他出一點小小的紕漏……”
“是我不好……”
我搖頭:“不關你的事。提拔他的也是先皇和姚相。你只是……”我摩挲著他的手,那古瓷一般的肌膚和細緻的指節都叫我迷戀不已,“你只是由著自己的心,去喜歡了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他笑著摸摸我的頭,瀲灩般的眼睛雍容迷離。我被他的樣子弄得心裡暖洋洋的。
“你不吃醋?”他問。
“怎麼不吃,”我說,“不過一想到他也吃我的醋,心裡就好受多了。而且,他們都說我比他好看,我心裡又好受一點。然後,現在天天霸著你的人是我,想到這些呢,那些醋意就全沒啦。”
他又摸摸我的頭,我就在石桌子下掐他的另一隻手,他也不躲,任由我掐。
“不過,”我正色道,“現在他腹背受敵,情況很不容樂觀……那些信件的拓本已經傳了出去,很快就會有人拿這個做文章。唯一的人證已經死了,而那些物證……”
凌收了笑容,緩緩接話:“那些物證,他們就算知道筆跡能僞造又如何。這麼簡單的道理,不在於有沒有人懂,只在於有沒有人信,有沒有人願意信……”
他停了停,語調竟有些悲愴:“襄藍,我怕我保不住他。”
我沉默了一會兒,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走出了最後一步棋。
“也許……我有辦法保住他。”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