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在雪裡跪久了還是哭得累了, 又或者是繚繞遣雲宮的溫暖的薰香的緣故,洗完澡我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可大概是累過了頭,一個晚上都睡得不踏實, 一直在做夢, 夢裡都是些光怪陸離的畫面。一會兒是豬八戒三打白骨精, 一會兒是曹操擄了楊玉環孝敬司馬懿, 一會兒又是武松和西門慶合演《西廂記》, 種種不可思議的場景,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
期間似乎有軟軟的脣瓣貼在我的眼皮和嘴脣上,嘰裡咕嚕地說了些什麼。我腦袋發懵, 聽不明白,嗚咽著翻了個身, 那溼溼軟軟的便離開了。
就這樣和夢裡的怪人們折騰了大半夜, 直到天矇矇亮才結結實實去見了周公。
醒來已近午時, 依舊在凌懷裡,他正低頭看著我, 眼裡溫柔得能溢出水來。我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始安靜地接吻。
綿密的吻甜美而甘醇,烙印一樣的纏繞在絲絲血脈之間,揮之不去的溫柔。
可他很快就咳嗽起來,咳得如此劇烈, 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咳成這樣, 完全的喘不過氣, 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我甚至一度認爲他會把自己的肺葉也一起咳出來。
李玉璋帶著若干個太醫和太監從不知什麼地方一股腦的涌上來, 七手八腳地圍住他,給他診脈、掃背、擦血、喂藥……我捂著嘴縮到牀的一角, 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出來。
在他這麼痛苦的時候,我卻只能在一邊害怕得瑟瑟發抖,呆呆看著,什麼忙都幫不上。
我無能得甚至不如他身邊一個小太監。
凌的一隻手在太醫那裡,另一隻手卻緊緊攥著我的手,指尖安慰般的輕輕勾著我的手心。淚眼迷濛中,看到凌騰出一隻眼睛朝著我笑,我把他冰涼的手貼在臉上,紛亂地親吻著,企圖平復心裡的恐慌。
過了一會兒,那陣劇咳終於過去,剛纔圍著他的那些人又退了出去,和他們來時一樣迅速而安靜。
“嚇到了吧?!绷柘蛭艺姓惺郑斑^來。”
我抽泣著坐回他身邊。這一刻,和他比起來,似乎我才更像一個病人,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卻偏偏像條上了岸的魚,張開了口,除了幹喘氣之外,什麼也說不上來。
“沒事的,”他摸著我的頭,柔聲道,“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小時候就有這病,後來讓你父親調理好了。只是最近……天涼,沒事的?!?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瓜,這些只是純粹的安慰之語,又怎麼會聽不出來。
可我又能怎麼辦?
他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水:“和前些日子比起來已經好很多了,等過了冬,開春就能好。不用擔心,不要怕,嗯。”
讓我著迷的迷離笑容,蒼白的臉色掩不住雍容。
我微微點頭。
“你今天先回去吧,出去兩個月,家裡也有事情要料理吧。聽未王說你傷了腿,昨天又跪了一下午,回去讓陸子蔚給你看看,太醫院裡如今也只有他最靠譜。這幾天不用給宏煜上課,也不用進宮了,在家好好休息,乖。”
我彆扭了一會兒,不太情願地讓蘇直服侍我穿戴整齊,又摟著凌溫存了一番,這才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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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一夜的雪,走到外面已經是銀裝素裹的一片。
我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清冽的空氣又冷又幹淨,連帶我的整個人都似乎清冷了下來。擡頭看見灰茫茫澄澈如洗的天空,不知怎麼就記起昨天夜裡半夢半醒之間,凌貼著我的嘴脣囁嚅的那些話。
那個時候沒聽明白、沒聽清楚的話,就好像小時候唸的三字經一樣,突然之間全記起來了,不但記了起來,更是烙在腦海裡深刻而清醒。
天!……
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不敢往下細想。
隔壁的側間有低低的交談聲似有似無地傳來。
“姚大人,咱們在這兒候了都快一個多時辰了。皇上什麼時候才見我們?”
“皇上不是讓李公公傳話了嗎,要等宋大人醒了見。阮相稍安勿躁?!?
“他睡到日上三竿,咱們一羣肱骨重臣就陪他幹坐到晌午?那江山社稷,還不如一個男寵的起牀氣?”
“哼,宋琉那妖精,也不知道給皇上下了什麼迷藥。襄相那案子就是明擺著的事,皇上還一個勁地護著他。今天說什麼也要說服皇上下旨,先把他打入刑部大牢再說。到時候一上刑,他肯定什麼都招?!?
“杜大人,您是刑部尚書,理應熟知大宣律。這案子一日沒結,就一日不能說誰是真兇。杜大人莫要屈打成招了纔好?!?
“呵呵,姚相,下官不是那個意思。襄相是您的學生,下官這不也是爲您不平麼?”
“那個宋琉,從小就是一副狐媚樣。這次出征遼東,好像把樊小將軍也迷了,不顧襄相和他的師徒之情,非要站在宋琉那邊?!?
“對了,汪相,你說是不是那宅子的風水有問題。你說那南鎮撫司的祁雲月,本來好端端的,在他家守了兩個月,今兒也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力保宋琉無罪。”
“阮大人,這話可說不得。那宅子皇上也住過?!?
“這不就是給住出事兒來了麼……”
“噓………………”
我聽不下去了。
一羣國家棟梁,朝野清流,活了一大把年紀,讀了幾十年孔孟,如今竟然像市井裡的無知婦孺一般嚼著舌根,搬弄是非。
襄藍剛出事的時候,落井下石、摧枯拉朽的事他們哪個少幹過,一轉頭臉皮一抹居然就裝起了正人君子,口口聲聲要爲他討公道了。不就是嫉妒我和襄藍佔的聖寵比他們多麼。我就不信了,那裡頭幾個人,除了姚素蕪是一心愛護愛徒之外,哪個關起門來沒上高香咒過他早登極樂的。
我心下冷笑,扭頭就往外走。蘇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侯爺,您別動氣。幾位大人年事已高,又候了一個早上,虛火難免旺些,口不擇言了。那些都不是真心話,別往心裡去?!碧K直勸道。
“沒事,我這耳朵只聽得到好話。他們說些什麼,我一個字也沒聽見?!?
“嘿嘿?!碧K直乾笑了兩聲。
“蘇公公,您還是趕快回吧?;噬淆報w違和,幾位大人火又這麼旺,就李總管一個人在跟前伺候著,萬一皇上他招架不住,咱們可都擔當不起。出宮的路我認得,我自己回去就行?!?
蘇直想了想,可能覺得我說得有道理,留了一個小太監,匆匆回去了。隨後輕而易舉地打發了那小太監。
我並沒有出宮,而是直奔文淵閣,一路把李肖臣拖到了醉辰閣。進文淵閣的時候史慍也在,我向他打招呼,可那老頭竟然裝作不認識我。
“牆倒衆人推”這句話,還真說得一點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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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醉辰閣,找了間雅間,胡亂點了幾個菜,和李肖臣面面相覷的對坐著喘粗氣。
他的臉色比外面瓦樑上的積雪還要白。
李肖臣抹了一把額汗:“聽說你昨天冰天雪地的跪了四個時辰才見到皇上。”
這世間,比曹操跑得還快的就是消息。
“沒事,我身子骨硬著呢?!?
“誰問你這個?!彼晌?。
我投降:“他總需要做點樣子先堵上那羣人的嘴,讓我跪四個時辰的雪算體貼的了。我還得多謝他,否則,今天你就得上刑部大牢才能見得到我了。”
“那皇上他沒說什麼?”
“……沒有?!?
我答得有些猶豫,立即被李肖臣捕捉到了。
“琉,別瞞我。咱皇上是多精明的人,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他真沒問你什麼?”
“你別大驚小怪,真的沒有?!?
有些話可以對李肖臣說,但是有些話不可以。
我慶幸的是自己直到今天走出遣雲宮才記起凌對我說的話,如果昨夜不是迷迷糊糊沒聽清,我真害怕自己會哭成一個淚人。
事實是,直到現在,我的心口還是一抽一抽地在發疼。
——他知道,他都知道。
我原先以爲,我只是在盧兆銳一事上露出了馬腳,讓人覺得我早就準備了襄藍受賄的證據,瞅準機會落井下石。可他們不知道,就連那機會,也是我一手製造的。
別人不知道,但是,宋凌,他全知道。
他全知道,但是他沒有責怪我。
我一直都相信比起我,他更愛襄藍。儘管浩楓告訴過我,李肖臣告訴過我,可他們說的我都不信,我想聽凌他自己告訴我,可是他從來都沒有。
他不說,我又怎麼知道?
可是現在,我把襄藍害死了,他非但沒有責怪我,還處處爲我掩飾。我惹下一堆禍事,撇下大把的爛攤子,也是他替我一一收拾。如果我再看不出來,那我就是瞎子!
何況,他說了。昨天夜裡,他以爲我睡著,他說了!
事到如今,我還能怎樣?我想要的已全有了,我不想要的,他也都給我了。宋凌對我的情意,是這樣的沉重這樣的寬容,任我做了再多錯事,他也是微笑著包容。我還能怎樣?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纔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用襄藍的死換來的東西,得之我愧,失之我命。
可是,很多事情,錯了就是錯了。那些手尾,該清理的也必須要清理乾淨。
既然我也明白了他的真心,那就更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承擔。我雖百無一用,但耍些小手段,騙騙朝廷裡那幾個老腐朽,這些本事還是有的。
何況,眼前還有一個人比我更著急。
想起今早聽到的那些人對話,隱隱有種感覺,事情似乎並不是想像中這麼簡單。
我定了定神,問道:“肖臣,我問你,這案子現在到底是誰在查?刑部?順天府?還是錦衣衛?”
李肖臣揚起眉毛:“就說你精似鬼,專挑最關鍵的問?;噬线@次真奇了,從頭開始就沒讓錦衣衛碰過這案子,全交給刑部了。”
“樊虞不在京都,可還有南北鎮撫司……他寧願派祁雲月在我家看門也不肯動錦衣衛……是避嫌,還是……?”
“你別提那名字。”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刑部尚書杜嗣達早就看我不順眼了,這次他還真是卯足了勁。”
“你見過他了?”
“算是吧……”
李肖臣搖了搖頭道:“可刑部查了大半個月,一點頭緒也沒有……他們不可能看不出天災還是人禍的區別,也不是我手段高明。而是他們憑那最後的遺言,加上那些護衛個個刀劍出鞘,身上有劍傷,是真的和人動過手的。於是瞅準了機會非要往你頭上扣,他們是意圖藉此機會剷除你。可那也自然是找不到什麼真憑實據的?!?
我說:“我不擔心這些。我只擔心……皇上他又想查出真相,又要護著我,還要應付那幫老臣,他的身體又那樣……”
“你後悔了?”他陰慘慘道。
“後悔”一詞從未曾在我人生中出現過,可是今天,我似乎真的有點後悔。
“你呢?”我有氣無力地問。
他似乎有些泄氣:“後悔有用麼?”
“對,你說得沒錯,後悔沒用?!蔽曳€了穩心神,“事到如今,這事是你做的還是我做的已經沒有分別。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讓這案子結了。我不忍心再看他遭這份罪??蓧木蛪脑阱\衣衛插不了手,否則還能有人能幫忙?!?
“我可不要他幫!”李肖臣一扭頭。
“你別那麼激動,我說的不是祁雲月。是樊未王?!?
李肖臣愕然:“老天,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真跟他好上了?”
“去你的!他這麼複雜的背景,我可不敢招惹。只不過……”
“只不過?”
我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有事,他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哼哼,宋琉啊宋琉,你還真是不放過身邊每個能利用的人。”
他帶著幾分嘲諷的神情,似乎話中有話,被我直接忽略過去了。
李肖臣也是被我利用的人之一。
他心裡清楚,我心裡更清楚,只是我們誰都不會去點穿。至少他撈到了大學士的頭銜,可樊虞,只怕鏡花水月,我能給他的只是黃粱一夢而已。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對不起他。
我接著道:“今天早上姚素蕪帶著汪彝和阮斐文,還有刑部和順天府的幾個人進諫,又去逼皇上……可就是沒叫上你和史慍?!?
李肖臣眼睛亮了亮:“你想到什麼了?”
我反問:“你想到什麼了?”
“你先說?!?
“你先說。”
“先聽你的?!?
“先聽你的。”
他急了:“你屬鸚鵡的嗎?”
“那我說了啊。”
“快快快!”
我想了想,覺得直說過於露骨,便打了個啞謎,道:“無體之體即實體,無相之相即真相?!?
李肖臣狡黠一笑,跟著道:“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迴向?!?
外面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接道:“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