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幾個人很快出來了,表哥陳禮州走在最前面,見到蕭錦雲(yún),眼裡放出光彩來,招手喚回自己那條黑虎。
舅娘卻黑了臉,從廊檐裡走出來,沉聲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蕭錦雲(yún)還沒回答,表姐陳淑蘭就先搶過了話:“還能幹什麼,偷偷摸摸跑到我們家來,能安什麼好心?”
蕭錦雲(yún)的目光從大塊頭的黑虎身上收回來,腿還在發(fā)抖,卻焦急地看著自己的舅娘,解釋:“我敲門沒人應,我是來借菜種的。”
“借菜種?”
舅娘陳王氏瞇起一雙精於算計的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也不像說謊的模樣,才問:“那你站在這裡幹什麼?剛纔我們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蕭錦雲(yún)連忙擺手澄清:“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剛進院子黑虎就撲出來了。”
舅娘像是鬆了口氣,目光卻是輕蔑,冷哼一聲:“果真是沒教養(yǎng)的東西,有人生沒人養(yǎng),蕭家又怎麼樣,還不是要讓我來幫她養(yǎng)女兒。”
說著像是想起什麼,走到蕭錦雲(yún)面前,蕭錦雲(yún)下意識要後退,忽然被她伸出手揪住耳朵,“要我說就該讓黑虎咬死你這小賤人,看著你就來氣。你算什麼東西,我們家養(yǎng)著你,還被外頭那些長舌婦說三道四。”
力道越來越發(fā)狠:“也就是你舅舅老實才被欺負,還專門花錢給你修竈房,小賤人,那天還敢拿盆砸我,我那鞋子,颳了你也賠不起的。”
蕭錦雲(yún)被她揪著掙不脫,又不敢叫。從前舅娘就是這麼收拾她的,舅舅在外面,就把她叫到裡屋,擰她的肉,哪裡疼擰哪裡,還不許出聲。
要是出聲了,就擰得更疼。
蕭錦雲(yún)便只好忍著,有時候她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纔是個頭。
她總聽舅舅提起蕭家,說她是京都蕭家的女兒,可是除了每年寄過來那些東西,她卻從來沒有見過蕭家的人。
也不曉得京都在哪裡。
舅娘卻說,陳家通敵賣國,犯的是謀叛的罪。而她的孃親便是陳家的嫡長女,是罪人的女兒,蕭家怎麼可能再要她。
蕭錦雲(yún)不大搞得明白其中的關係,但被打得急了的時候,她也會恨恨地想,蕭家爲什麼不來接她。
她的孃親死了,可是她的爹爹還在呀!
那個時候她也是盼過的,但是到了後來,也就漸漸不去想了。連她自己也相信,蕭家再也不會要她了。
再後來,她偷偷跟著表哥去私塾,識得了一些字,又偷了表哥的書來看。被表哥逮到後,捱了一頓打。
她哀求表哥不要告訴舅娘,表哥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把書拿在她眼前晃一圈:“以後,還想不想看書,想不想跟著我去聽先生講課?”
蕭錦雲(yún)的目光落在那本書上,半邊臉還腫著,卻認真地點下頭。
表哥陰謀得逞似的笑,“想看書可以,想去聽課也可以,我可以幫你瞞著娘,不過……”他頓了頓,把那書放進蕭錦雲(yún)手裡,“以後先生布置的作業(yè),你必須好好給我完成。”
蕭錦雲(yún)捧著手裡那本書,惶恐又驚喜地點了點頭。
從此以後,她就過上了替表哥寫作業(yè)的日子。但也因爲這樣,她從小便看了不少書,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她不要黃金屋,也不要顏如玉,她就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走出這座小村子,到很遠很遠的大城市去看看。
她想去京都,看看京都究竟是怎樣的繁華,看看舅舅口中的朱門綺戶到底是什麼樣子。
舅娘還擰著她的耳朵在發(fā)力,她咬著脣求饒,表哥牽著黑虎走過來,看著她那張擰在一起的小臉笑。
頓了頓,才慢悠悠地開口:“娘,行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
舅孃的氣已經(jīng)消了許多,但仍冷哼一聲:“我不跟她計較,我那雙才做好的鞋,把她賣了也賠不起。”
表哥的目光始終放在蕭錦雲(yún)臉色:“賣她做什麼,趕明兒我讓人給您送一雙來。上個月,茶館進賬可不少。”
舅媽聽到進賬不少,臉上的表情也有了緩和,放開蕭錦雲(yún)的耳朵:“今天便權且饒你這小賤人一回,要是還有下次,看我不撕爛你的耳朵。”
蕭錦雲(yún)揉著自己被擰得通紅的耳朵,忍一忍把眼裡的淚花兒包回去。表哥雖然這樣說,她卻一點也不感激他。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對錶哥的害怕就已經(jīng)超過了舅娘。舅娘打她罵她,卻也還得顧及著舅舅。
可是每回沒人的時候,表哥看著她,那眼神卻像是要把她撕碎了吃進肚子裡一樣。
很早以前,她就已經(jīng)學會避著表哥,直到後來,表哥不念私塾了,去了鎮(zhèn)上,她才覺得稍稍鬆了口氣。
但是從那時起,她看偷偷書也就沒人幫她掩護了,常常被舅娘發(fā)現(xiàn)一頓毒打。
舅娘說她,沒有小姐的命,卻還害了小姐的病。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會藉著幹活的時候,隔三差五找地方偷偷看書。後來那些書,便都是私塾那位先生借給她的了。
先生是位落地的秀才,後來對科舉絕望了,就到了這鄉(xiāng)下教書。蕭錦雲(yún)常去私塾偷偷聽課,時間長了先生也就認識了她。
知道她想認字,喜歡讀書,便抽出時間親自教她,給她挑書看。
蕭錦雲(yún)在讀書方面倒真有些天賦,加上自己也刻苦,先生便對她喜歡得緊。後來連自己的書房也對她開放了,她想看什麼書,便讓她自己進去挑。
蕭錦雲(yún)自然歡喜得不得了,哪怕是被舅娘發(fā)現(xiàn)了,捱了打,也會好好護住那些書。
舅娘還惡狠狠地瞪著她,表姐在旁邊一副看好戲隨時準備添油加醋的模樣。表哥倒是對她表現(xiàn)出十足的關心,只是,那目光看過來卻讓她忍不住渾身一個戰(zhàn)慄。
表哥蹲下身,手撫摸在黑虎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上,目光卻一刻沒從蕭錦雲(yún)臉色挪開。只聽他開口道:“一雙鞋而已,娘何必這麼斤斤計較。既然表妹都說了,今天是來接菜種的,娘便給她菜種就是了。”
舅娘陳王氏當然不樂意,可瞧見自己兒子看那小蹄子的眼神,再想起最近那樁棘手的事,心念一動。
“既然你表哥都開口求情了,我也不能不給。不過,我們陳家怎麼對你好,你表哥怎麼對你好,你可得記住這份恩情。”
頓了頓,面上扯出一抹笑來:“行了,你先回去吧,菜種我一會兒給你表哥,讓他親自給你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