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錦雲自然不是內疚,對她而言,所有跟親情有關的稱呼都不過只是個詞彙。她從沒見過自己的孃親,哪怕她拼了命將自己生下來。
而她的父親和祖母,也從小就遺棄了她。
所以那些聽人講的故事,在她心裡翻不起任何波瀾。
只是,瓊枝那些話,到底勾起了她藏在潛意識裡的那些東西。她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纔會讓那世代簪纓,煊極一時的陳家落到那步田地。
滿門抄斬,家破人亡。
這些話在她很小的時候,便聽舅舅說過,那時她還不大明白煊赫是什麼意思,更不知什麼叫滿門抄斬。
只是歲月長逝,時光沉澱,那些話靜彷彿魔咒一般可在了她的腦中,如同一跟細絲,越長越長,落地生根,在她心裡結出了細密的羅網。
這張網若是無人觸碰倒也罷,可是如今瓊枝這般提起,便讓蕭錦雲心底那團疑雲無端端又浮了出來。
老夫人那邊也聽說蕭錦雲將這閣樓重新整理了出來,頌歌是跟著老夫人多年的,比綠衣的年頭還要長得多。
不過十六年前的事也不太清楚,只是在府裡久了,難免有所耳聞。
但瞧老夫人的態度,一時也摸不透。只打發了彙報的人下去,提了桌上的熱水將老夫人杯盞中將冷地茶給續上了。
老夫人閉著眼睛,似在養神,但忽然睜開,那眼生迎著外頭的雪光,卻醞釀出刀鋒一樣的銳利。
頌歌只是不動聲色,放下茶壺,又給老夫人捏肩,“聽說菡萏院那閣樓裡放了不少書,看來大小姐也是個有志氣的。”
老夫人點點頭,拿了榻上那大紅的金錢蟒引枕輕輕斜靠上去,“有志氣是好事,可這志氣也要用到點子上,方纔算得上聰明。她自己倒也是清楚的,在這個家裡,哪怕我護得了她一時,也護不了她一世。往後的路,還得靠她自己去走。”
頌歌若有所思,道:“老夫人照拂小姐們,生怕她們受了委屈,大小姐雖然剛回府,可您對她的照拂卻比別的小姐格外厚重些。奴婢愚鈍,私下揣測,或許大小姐能得老夫人這樣的照拂,也是因爲她比旁人要聰明些呢。”
老夫人嘴角含了微微的笑意,“聰不聰明都是我的孫女,我自然得照拂著。”嘆一口氣,“這孩子,也是可憐見兒的,出生便沒了娘,又不在府里長大,這些年到底過的什麼日子,我們都不知道。”
頌歌仔細給老夫人捏著肩,道:“有老夫人這樣念著,小姐也算是有福的了,如今又回了府上,日後更有享不完的福纔是。”
老夫人那榻上放著一張花梨木的矮幾,因外頭溫度還凍天凍地的,這屋裡頭便還燒著炭火。
榻上放著一套精緻的茶具,是東窯燒出來的三彩瓷器,以黃、綠、白三色爲主,這種低溫釉彩的瓷器,窯燒的溫度極難控制,顏色也未必正。
所以一窯燒出來未必能有幾隻。
也因此,這種三彩瓷器便越顯得越發珍貴,也越受人追捧。
老夫人瞧著其中一隻杯盞,並不說話。只慢慢拿起了,在手裡摩挲著,極是愛撫的模樣,問頌歌:“要說福分,但凡有這樣的出生,怎麼會一點福分都沒有呢。就譬如這杯盞,從它在那東窯裡燒製開始,便已經註定要比旁的瓷器高貴。可再高貴也是因爲它還有用,不管是倒茶還是觀賞,總不過是有它的價值。若是哪日拿著它的人手一滑,落下去……”
老夫人這麼說只是不經意,但那杯子當真便從手中滑落了,頌歌動了下,似乎是要去接,但終究只是定立在那裡。
那杯子落在老夫人的裙襬上,並沒有落下去。頌歌的身子卻抖了下,見老夫人只略略一笑,將那杯子又拿在手裡。
“你看,這杯盞再好,終究還是需要人將它拿住,若是它不想被人拿住,那就得有更強大的憑藉。”
老夫人將那杯子放在矮幾上,“這樣,它也能好好的。可若是什麼都沒有,那麼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就是粉身碎骨。你說,一個杯子若是摔成了碎片,它的福分還會延續麼?”
老夫人的語氣緩緩的,像是那枝頭一朵小小的臘梅,無聲無息,便將那花瓣悄然展開。頌歌到底是懂得老夫人心意的,只略略沉吟,道:“老夫人的照拂便如那手,雖然能拿住那杯子一時,卻總有力不濟的時候。杯子若想將福分延續得更久,終究還是會去找更強大的依靠。”
頌歌的眉微微擰起來,柳葉一樣修長,“可是,若是這樣,那杯子不能永遠握在手裡,手又爲何要成爲杯子一時的憑藉呢?”
老夫人笑起來,嘴角凝出一抹輕微的弧度。房間裡的安神香還在靜靜地燃燒著,淡淡的清香隨著那暖氣氤氳開來。
“不管杯子找到多強硬的憑藉,可她始終是盛水的,人若想喝水,還得靠手來拿起杯子。”
頌歌眸色一動:“所以無論如何,杯子跟手的關係是斷不開的,只要杯子想發揮她的價值,就還得靠著這雙手。”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就是這麼個理兒。”她的目光看向那扇屏風,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
屋裡也再沒了聲響,只有幾上那狻猊懶懶的蜷曲著,青銅的嘴裡吐出一縷縷的香霧。
老夫人輕輕合上眼睛,頌歌又給她捏了一陣肩,以爲她睡著了,正準備拿邊上的那玫瑰紫芝草仙鶴翔舞的被褥給她蓋上。
卻聽老夫人懶懶的問:“大小姐是將那閣樓整理出來了嗎?”
頌歌趕緊回身,答:“是,樓上樓下都重新佈置了。”
老夫人慢慢睜開眼:“她該還不知道,自己便是在那閣樓裡出生的。”嘆了口氣,才道,“罷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既然她回來,有些事便也該知道。”
頌歌垂首認真地聽著,這些年她在老夫人身邊,從不曾聽老夫人提起當年的事,府裡也是極避諱的。
所以今日老夫人提起了,她便知道要格外聽仔細。
但老夫人眉間卻像是凝結了一股化不開的憂色,又靜默片刻,才道:“她剛回來,難免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倚仗著我卻難保日後。人終歸要爲自己做打算,我這好孫女兒都明白的道理,我白活了這一把年紀,若連自己孫女都不如,豈不叫人笑話。”
“那老夫人的意思……”
“我老了,管不了那麼多事了。他們年輕人有那個精力,願意去爭,就看看他們各自的本事吧。”
頌歌朝老夫人行了個禮,“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老夫人看她一眼:“有些事她總歸要知道,可是由我這個祖母去說,卻不合適。”
頌歌點頭,“如今老爺是一家之主,可老爺忙著朝堂上的事,不能經常在家,大小事務雖然有夫人做主,可夫人要照顧自己的子女,旁人也未必顧得不周全。只有老夫人顧全著大局,府裡才能真正和睦融洽。”
她停了停,道:“可是老夫人良苦用心,旁人卻未必能夠理解。若是誤解了老夫人的意思,生出什麼口舌事端也不利府上安寧。不過,這事兒老夫人不開口,卻不代表旁人不會說漏嘴。這府上的老人也不少,總有知道那些事的,私下裡議論,說漏了嘴也不稀奇。”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這便是綠衣比不上你的好處了,你跟著我的時日更長一些,也更能理解我的苦心。”
頌歌屈一屈膝,行禮道:“老夫人都是爲了這府上,若是連奴婢都不能理解您,還有誰來理解您的苦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