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因爲接了通客戶電話, 臨時多出些瑣碎又急要的事需要處理,走得便比正常時間晚了一小時。想到和皓塵說好去他家吃晚飯,我心裡不免有些著急。雖然我對皓塵明言:自己還沒有做好全部的準備, 不希望一開始就以準媳婦的姿態與他母親相見, 他也答應我只說是今晚要請個朋友來吃飯, 但畢竟, 對這場會面具有的特殊意義我心知肚明。再者就算是作爲“普通朋友”的身份拜訪, 作爲晚輩姍姍來遲總是不妥。
待手頭的事情一處理妥當,我以最快的速度關了電腦,提上手袋, 鎖上辦公桌。在打卡處我碰到了同樣預備離去的邵楚齊。
“今天忙了一天,都沒功夫好好打聲招呼。”他說。
“是啊。”我打完卡, 回身向他點頭致意。“忙得一塌糊塗呢。我趕時間想早走都沒辦法。”
“有重要約會?”邵楚齊詭秘地一笑。
“萬分重要!”我半真半假地回答。
“送你一程?”
“拉倒吧, 這個點, 坐你的車不如坐地鐵保險。”
他不再堅持。我們一起坐電梯下樓,他按了地下一層, 我從一樓出來時和他道了別。
“皓塵?”看見他出現在一樓大廳裡,我欣喜又意外,朝他遠遠招手喚道:“皓塵——”
他小跑至我面前:“終於現身了。”
“你不是說要在家幫忙準備晚餐嗎?”
“我媽說不用了。”他摟住我,“我一想:這正好啊,可以來接你。”
“怎嘛?怕我跑了?”我微微蹲下, 擡起脖子逗他。
“有一點。”他用兩個手指頭比出“一點”的手勢, 接著爽朗地笑了起來。
“你怎麼都不打我電話呢?我今天加班了, 等很久了吧?”
“還好意思說呢?自己掏手機出來看看!“他作出拿我沒轍的表情。
我從包裡翻出手機, 只看了一眼, 便明白了怎麼回事,趕緊抱歉道:“啊, 原來手機沒電了,真不好意思。”我伸伸舌頭。
“趕緊走吧,時間不早啦。”他拿下巴輕輕蹭蹭我的頭頂,挽著我走出了旋轉門。
我堅持初次拜訪長輩不能空手去,在小區門口的水果店買了個果籃。另外,去莫斯科出差前皓塵就提過等我回來後帶我見他母親;此次行程匆忙,我只得空在免稅店買了兩盒巧克力、一瓶香水,作爲送他母親的禮物。
“是陪我上去一趟還是你先回去等我?”我在樓梯口問他。
“嗯,”他想了想,“還是上你家吧。我有點後悔答應你不把你正式介紹給我媽哎……”
“別鬧了,會有機會的。那你就先上來坐會兒吧。我正好要洗把臉換件衣服。”
“你自己還不是搞得很正式似的。”他衝我作了個鬼臉。
我有嗎?我自覺心虛地笑笑,自動放棄“反擊”。
白天穿得過於職業,去見他母親怕是顯得太拘謹。我拉開衣櫃找出兩件厚毛衣,對著鏡子比了比:“白色的好還是藍色的好?”我問皓塵。
他走到我身後,環住我的腰,把下頷抵在我的左肩:“其實都好。嗯,不過我更喜歡你穿白色的。”
“好,我去浴室換,再洗把臉就下樓。”
我捧著衣服進浴室,乍然想到送給他母親的香水還放在牀頭櫃裡。我這人有時記憶力很好,但也經常轉身就忘事,香水又是包裝很小的東西,就怕到時洗完臉提了果籃就下樓去了。既然這一刻想起來了,便喚皓塵把它現在就拿出來,放在果籃旁邊,走時一起帶下去。
“你很有心啊,我還滿感動的……”皓塵在房裡故作誇張地說道。
“找到沒?”我擦乾臉上的水珠,拿起盥洗間鏡子下的玻璃隔板上的護膚霜,旋開蓋子塗臉,順便問皓塵。
“嗯,”他略拉長了聲音道,“是不是雅詩蘭黛的盒子?”
“就是這個。不知道你媽媽喜歡什麼香型,好歹總是一番心意。”我說。
幾秒過去皓塵對我的話都沒有任何反應,我不覺感到異常。我旋緊面霜蓋子放回原處,從浴室走出來,發現牀頭櫃的抽屜仍舊半開著;再看皓塵,他赫然發覺他的手裡握著個我所熟悉的物件——瀟塵的那條項鍊。
我知他睹物難免思人。這件瀟塵的遺物,莫說是他會看了難過,就是我平時也不敢拿出來多看幾眼。它原本已被我收進箱子裡,只是上回整理衣物時,皓塵正好來找我,我便順手放進了牀頭櫃。我挨著他坐下,輕拍他的後背,試圖安撫他突然被勾起的感傷,哪知他竟像大白天活見了鬼一般渾身震顫了一下,倏地站了起來。
“你……你爲什麼從來沒提過?”他面朝我發問道。我這才發現他的臉血色全無,原本白皙的臉上竟隱約爆出了青筋,嘴脣翕張,彷彿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口,以至於他呼吸急促、吐字艱難。
我莫名地感覺到恐懼,像是原本身處在一個絕美的空中花園,卻突然要被某種力量推下無底的深淵!最爲叫人害怕的還不是墜入深淵的一刻,而是我根本不知道這種致命錯誤起源何處。
“皓塵,你要我告訴你什麼?”我被他的樣子徹底嚇壞了,好不容易纔有勇氣開口。
“你爲什麼不告訴這條項鍊的秘密?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你不是知道瀟塵對我……”
“可我從不知道這條項鍊是因爲有你的相片纔會讓他送了命的!”
我在頭腦中搜尋相關的記憶碎片,用殘存的分析能力將它們整合拼湊。紊亂的條理、零星的火光……某個“連接點”剎那間被打通了,這可怕的推斷令我整個人跌坐在地板上:項鍊是皓塵交給冰焰的沒有錯,可由始至終,皓塵從沒提過他看過裡面的相片!是我以爲他都知道,是我以爲他不在意,而我也爲了讓彼此更自在地相處,從未在他面前提過這條項鍊,連“瀟塵”的名字也甚少說起。
“爲什麼不說話?”皓塵的口氣不是嚴苛的責問,倒輕易能使人聯想到一個飽受病痛摧殘的人在作無用的□□。
“皓塵,你……沒有看過裡面嗎?”我的手攥緊自己的毛衣,“我是說,你把它交給冰焰之前自己沒有打開墜子看過?”我明知事實多半如此,免不了仍要作無謂的證實。
他仰著頭,微張開嘴,樣子就如同盛滿水的一個魚缸被人打破後、驟然摔在地上的一條瀕死的魚——除了本能地奮力呼吸、掙扎外,對宿命猝不及防的突襲毫無辦法。他不說話,只默默地點了下頭,眼睛便直直地盯住地板,始終拒絕與我的目光對視。
“請你相信,我沒有故意隱瞞你的意思,從來沒有!皓塵,皓塵——”我撐著牀沿,費力地從地上爬起,幾乎是像片離開了枝幹的落葉一般連飄帶墜來到了他跟前。我使勁撼動他的肩膀,衝他喊,“你看我,求你看著我!相信我!這是個天大的疏忽!我一直以爲,你是知道的!”
他頹然地擺了擺手,有意或無意間,以此方式阻止了我再碰觸他的身體:“我都明白了。”
他的態度完全算不上粗暴,他說的話從內容到音量也都剋制得很好,我甚至聽不出話音裡帶有一絲責備的痕跡。可正是他的不溫不火讓我更加不寒而慄。我使勁全部的勇氣,問他:“你可以原諒我?”我的聲音暗啞低微得連自己都快聽不見了,“或者……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