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塵拖著我的手, 滿面得意而又鄭重無比地把我介紹給他的母親認識。今時今日的我當然不會反對以他正式女友的身份出現在他母親面前。
嶽阿姨在席間看著我和皓塵,顯得很欣慰。看得出,她和皓塵彼此間的相處缺少一般母子間那份親密自如, 多出了幾分生疏客氣和小心翼翼。這也難怪他們, 畢竟, 他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住在同一屋檐下, 血緣至親的紐帶雖然無法割裂, 母子關係上卻有道無形的阻隔,由歲月積澱而成的“情感缺失”,難以一步逾越。而且, 嶽阿姨給人的感覺不是天性好親近的人,五十來歲的她依然端莊美麗, 氣質上帶著點兒嚴謹的味道, 即便笑著, 也帶著點距離感。經歷了瀟塵去世的打擊,她大概始終無法完全忘記那份傷痛, 也就更難開懷一笑。可皓塵跟我說,他對能和母親像現在這樣相處已經很滿足了。他十分享受每天母親爲他做飯、甚至叫他起牀的感覺。這讓他體會和感知到,他母親原來和全天下的母親一樣愛著自己的孩子。他等待這種感覺,已經很久很久。
“愫愫,答應我, 不要告訴我媽項鍊的事。我不想她再受不必要的刺激。”在接我下樓時他特意叮囑我。我明白他的用心, 自然不會違揹他。我也認爲, 沒必要再讓一個傷心的母親再多受一次打擊。另外, 我知道我和皓塵都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私心:我們都不想因爲家長的反對令我們的交往受到阻礙。——無論任何理由, 我們都不能再忍受放開對方的手。
“沈愫,我不是個好媽媽。我想照顧我兒子的時候, 他們都長大了。”嶽阿姨在皓塵把吃完的碗碟收進廚房的時候,突然傷感地說道。“我最對不起的是瀟塵,以後也沒有機會彌補了,我從來沒給過他快樂……”
“阿姨……”
我正想著該如何勸慰,皓塵從廚房走出來,目光對上了我的。他坐到她母親的身邊,說:“媽,不是的,你也給過我們快樂,真的。”
嶽阿姨不自信地看著他,喃喃道:“是嗎?皓塵你是在安慰我吧?”
皓塵說:“媽,的確,對你,我和瀟塵是有埋怨的。我們不能理解,爲什麼你可以一心撲在教學上,偏偏對自己的兒子漠不關心。”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恨意和激動。一旁的嶽阿姨低下了頭,一臉後悔自責的神態。皓塵繼續說道:“不過媽,我也不會忘記我們在一起時開心的日子。我知道,以前每次我生病,你都會好擔心,整晚地守著我,唱歌給我聽。你還記得‘洋娃娃和小熊跳舞’這支歌嗎?”
嶽阿姨的眼睛亮了一下,笑意和眼淚同時涌進了眼眶。“記得,我經常給你唱的嘛。”
“是啊,我們家有臺鋼琴,小時候你還教我和瀟塵彈過這首曲子呢!我還記得那天傍晚的太陽光很亮很暖,足足灑了半個屋子,我們三個坐在鋼琴前,多麼快樂……”
“皓塵……”嶽阿姨一把抱緊了她的兒子,“媽再唱給你聽,好不好?”
皓塵點了點頭。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們在跳圓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
這首耳熟能詳的波蘭兒歌原是首歡快的曲子,而今被嶽阿姨放慢了節奏淺吟低唱,聽來多了分懷舊的惆悵。我好像被帶回了那個我不曾經歷的傍晚,在一架舊鋼琴前,小小的皓塵和瀟塵,圍坐在年輕溫柔的母親身邊,歡樂地唱著兒歌;陽光灑在琴鍵上,流水般的琴聲在房間裡迴響……嶽阿姨漸漸泣不成聲,皓塵哽咽地繼續和道:“……小熊小熊點點頭呀,點點頭呀一二一;小洋娃娃笑起來啦,笑呀笑呀哈哈哈……”
我別轉臉,偷偷抹去泫然落下的淚水。
送我上樓後,皓塵摟著我說:“我真的很幸福,前面二十幾年從所未有的幸福。”
皓塵的轉變我看得很清晰。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上去是那麼孤獨而冷漠。這段日子,他體內埋藏的熱情、活力、希望逐步逐步地釋放了出來,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幾乎是一個活潑開朗的男孩子。我把我心裡對他這種變化的感應告訴了他,他笑著問:“那你比較喜歡哪一個於皓塵?”
“傻瓜!‘於皓塵’只是個名字,世界上也許不止一個叫‘於皓塵’的人,但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你。”我看著他的眼睛,“人,都有無數個切面,無論哪一面的你,我都喜歡。憂鬱的你也好、快樂的你也好,在你身體裡跳動著的始終是同一顆心:它從未放棄善良、希望和愛,而且……那裡有我!這就夠了。”
他親吻我的眼睛,呢喃著我的名字。我的心臟劇烈狂跳著,裡面有個聲音在吶喊:我也是一樣的——無論是憂鬱的我、還是快樂的我,每一個我,都深深愛你。
週一下班後,我坐地鐵去了中山公園附近的一家茶餐廳,這裡是三條地鐵的交匯點,交通對我們三個都比較方便。思南電話裡說她已經訂了位子,說好誰先到誰先進去坐。我報了“夏小姐”的名字後被領位帶進餐廳,思南和孟繁都已經到了,坐在靠窗的沙發座裡。這家餐廳的樓層不低,從這裡望出去,外面是燈火通明的繁華街景。
“你們動作都還滿快的嘛,居然是我最後一個到。”我邊摘下圍巾邊說。
“我們也是剛進來。”思南說,看了孟繁一眼。
孟繁接道:“是啊,先點菜吧,肚子好餓!”
我把羽絨外套搭在沙發扶手上,展開菜單:“啊,是有點餓了。你們吃什麼?”
“隨便好了。”孟繁說。
我合起菜單,笑道:“現在你可是最不能‘隨便’的人,你有資格‘講究’的啊,以你爲先吧。”我把菜單推到她面前。
“先不要研究吃什麼了!”孟繁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不止。
“不是你說要點菜嗎?”我狐疑地望向思南。“怎麼了,她?”
思南帶著安撫的神態,拍了拍孟繁的肩膀。這反倒更讓我疑惑不安。她招手叫來服務生,點了幾碟小菜和點心;隨後深吸一口氣,看著我說:“有件事,我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我舉起茶杯湊到脣邊,正要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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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遇到冰焰了。”
指尖一滑,茶水灑了出來,濺到了毛衣上。我放下杯子,急問:“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