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焰聽見敲門聲、打開門, 見是嶽依梅。
“皓塵不在家……正好我也有些話、想和你說說……”嶽依梅說起話來帶著點期期艾艾的不暢。
冰焰心裡也覺得婆婆今天的表現有些“不同尋常”,——先是提了“皓塵不在家”,言下之意不等於是說只有他不在家才方便談論接下來要說的事?她不便主動相問, 只得把嶽依梅讓進屋內, 等著她把話題打開。
“媽, 你要說什麼儘管說吧。”
嶽依梅讓冰焰先坐, 隨後她挨著她坐下, 說:“皓塵的樣子,你也看見了。到了今天我不得不去想,我可能是做錯了……”
“媽, 你是說……”
“從心裡說,我是真的不願意接受沈愫做我的兒媳婦。可是當初我這樣逼迫著皓塵和她分開, 結果把好端端的皓塵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這個當媽的說不後悔那是假的……”
冰焰心道:你話裡沒有一句責備我, 只是一味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可意思分明就是我和你一起拆散了沈愫和皓塵,把他變成又虛弱又頹廢的模樣。聽到嶽依梅這麼一說, 她的心情有點複雜難明。細細分辨後,她發現自責和本能的一絲不快同時攫住了自己,此外尚有一些其餘的難以定義的細碎心情,在她腦袋裡上下翻滾,攪得她很不好受。
嶽依梅察覺到冰焰悶不做聲, 大概猜到她多少有些怏怏不快, 遂說:“我真是沒有半點怪你的意思, 你的情況我都瞭解, 我也心疼你。”她抓過冰焰的手, 緩緩道,“孩子, 不怕你笑話,我原先想你們或許能處出感情,那也不錯,是不是?只是感情啊,是最勉強不得的事。你應該也懂的,對嗎?”
嶽依梅最後的那句話無意間觸痛了冰焰。她抽回手,幽幽地說:“我懂了。你是要我主動離開皓塵,怕我毀了皓塵,是這意思?”
嶽依梅哀哀地嘆了聲氣。
冰焰頓覺心念成灰。“自責”也好、“生氣”也好、“反思”也好——這些字眼霎時都在她的意識裡退場。她看了眼牆上的鐘,站起身對嶽依梅淡淡地說:“媽,不好意思,我趕著出門呢。”
嶽依梅臉上青白一陣,有些尷尬地應了句“好”,退出了冰焰的房間。
冰焰固然是在以“出門”爲藉口結束與婆婆的這次對話,但絕不是她信口胡謅的理由。白天在公司她確實接到思南的電話,約她在皓塵家附近的茶坊見面。冰焰對她的邀約滿心歡喜。她的孤獨、惶恐,別人看不到,自己則最清楚。辛苦築起的防線不過是表面帶刺、內裡也帶刺的一副盔甲——那裡麪包裹著的是一個軟弱、流血的軀體。平日她不願將真實的自己示人,只因她不認爲還有人會對她加以憐惜。在她的概念裡:既然“示弱”只會換得衆人笑她作繭自縛、另累無辜,不如以堅硬銳利的殼示人。有時她不免也會想有個人能替自己包紮傷口,陪她一起流淚。然而她的朋友不多:逼走了沈愫、氣走了孟繁,至今願意繼續理她的只剩下思南一人。她縱使做不到把內心所有的真實感觸剖析給思南看,至少把她視爲了唯一可以吐露“體己話”的對象。上回皓塵哮喘病發後第二天,她主動去了思南的住所,又拉著她一起喝了些酒,最後失態地倒在她懷裡、蜷縮著啜泣不止。當時的她半醉半醒,事後只記得思南曾一邊安撫她一邊反問“何不放手”之類的話;自己只是哭,沒有給予回答。
“都說生了孩子多多少少都會比生育前豐滿些,你怎麼反倒瘦了?”思南待冰焰坐下後,不無擔憂地說。
“那不是很好?別人想減肥都減不下來呢。”冰焰自我解嘲道。侍者過來送上菜單,她接過後打開,未瞄上一眼又直接給合上了,“一杯熱奶茶就好。”她對邊上的侍者說。
思南說:“這就對了。我還真擔心你點酒喝呢。”
“不會。要喝酒的話還是直接去你家,省得我胡言亂語連累你一塊兒丟人,哈!”她發出悽楚的一聲笑。
思南搖頭:“原來你還知道自己喝醉後是什麼樣子?”
冰焰眼底地閃過一道幽黑的眸光:“知道。”
“其實你也後悔了,是不是?”思南上身向前略傾,試探著問。
冰焰呷了一口剛上的熱奶茶,她的眼睛低垂著,這讓思南看不見她的神情。她慢慢把杯子放回茶托,反問一句:“後悔也好,不後悔也好,又怎麼樣呢?”
思南微閉上眼皮,再次睜開:“現在補救,還不算太遲。”她說。
冰焰定定地看著思南,似在屏息斂神地觀察著後者臉上的變化。思南在她近乎“逼視”的目光漸感不適,刻意避開了她的眼睛。
“那麼,你說的‘補救’究竟是什麼?”沉悶持續很久後,她說。
“把自由還給於皓塵、讓他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這樣做,你也能從尷尬的處境裡解脫,不是嗎?”
冰焰的嘴角浮上一抹難以琢磨的笑,她不溫不火地道:“先暫且不管我的處境能否變好。依你看:我和於皓塵離婚的話,他的‘自由選擇’會是什麼?”
“這個……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們心裡都明白!”冰焰突然提高了聲音嚷道,“你果然還是站在他們那邊的,沒有人爲我考慮!”
“這不是一個由主觀決定‘站哪邊’的問題,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是非題’。你不愛皓塵、沈愫和他相愛,你爲了報復沈愫硬是拆散他們,你敢你說得問心無愧?我今天不是爲了來評判你和沈愫的對錯才勸你的,而是你根本就不該拉於皓塵下水。他和你們的事有什麼關係?”
“他是瀟塵的哥哥、是沈愫的戀人,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註定要被扯進來了。我承認,我對不起他,可是怎麼辦呢?我沒辦法放他走。”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邱冰焰!”思南發出一聲惱怒又痛心的低吼,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幾乎是把她強行按回了座位。這氣勢一時震住了冰焰,只因她從未見過嫺靜的思南情緒如此激動。
思南道:“我本來不想說,可你簡直讓我不能忍耐下去了!你仔細想想,你對沈愫的報復就那麼理直氣壯嗎?你怪她什麼?怪她吸引瀟塵?這是她能控制的事?還是因爲害得瀟塵出車禍的那條項鍊裡有她的相片,你就覺得是她害死了瀟塵?——呵,天哪!如果要這樣推論,你能免去所有責任嗎?瀟塵那天是去見你的吧?那是否也可以最終推論到你不該和他在那天見面呢?”
“住口!你……你怎麼能說出那麼可怕的話?”冰焰掩耳,試圖阻止這些她無法承受的句子。
“你也會覺得這種論調可怕?那請你仔細想想你難道不是在把這可怕又站不住腳的罪名強加到沈愫身上嗎?她就承受得了麼?可不管她樂意也好、不樂意也好,事實是她把這些都硬扛下來了!她心裡該有多難過你不知道嗎?”
“她……她活該。”冰焰顫聲道,聲音好小好小,每個字都充滿了不自信。
思南對著她連連搖頭:“你無可救藥了!”
冰焰踉蹌離去後,思南逐漸冷靜了下來。她輕扶住自己的額頭,那裡溼溼的,覆著一層細汗。她暗悔自己的沉不住氣,喃喃自責道:“我可真是個笨蛋……”
於皓塵回到家,發現臥室裡牀頭燈打開著,冰焰靠在枕頭上走著發呆,像是在想什麼東西想得出神。
他幾乎每天都回來得很晚。他自己知道,每次他回家,燈雖然是熄了的,冰焰卻未真的睡著。兩人“心照不宣”地這麼相處著數月,今天甫一到家看到她還沒躺下,他還真是頗不習慣。見她神思有異,不由就問了句:“怎麼還不睡?”
冰焰向他斜睨了一眼:“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皓塵沒心情迴應她沒頭沒腦怪腔怪調的感慨,乾脆閉嘴,打開衣櫥找換洗衣物,準備去洗澡。
“我說呢,今天一個兩個三個都關心起我來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冰焰繼續說道,嘲弄的冷笑浮上了她的臉龐。
“你到底要說什麼?”皓塵把衣物扔到牀上,疲憊又無奈地問。據他的推測,看樣子若不讓冰焰把話說完,就算他洗完澡出來也別想好好睡。與其如此,不如讓她一次說個明白。
“你們莫非是聯合起來想讓我退出?先是發動了媽、然後是思南!最後你還假模假樣關心我睡不睡覺?你不是根本不願意和我廢話半句嗎?哦——”她意味深長地點頭道,“是爲了來向我‘驗收’成果的嗎?”
皓塵起初不明就裡,待她說完後,倒是基本猜出個七七八八了。看來是思南的“勸說”失敗了。果然,自己想得沒錯,邱冰焰是不會輕易放掉他的。
“嘖嘖,失望得沒話可說了?”冰焰的指甲暗暗抓緊牀單。
皓塵忽然淒厲地笑了起來:“呵,你想多了。我啊,根本沒對你抱希望。”
“於皓塵!”冰焰一字一句地說,“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我也想看你幸福來著。可是怎麼辦呢?我就是不能看著你和沈愫在一起,我就是看不得她得到愛情……”
皓塵本已拿上衣物準備去浴室,聽到她的話,他急轉回身,把手上的衣物劈頭蓋臉往冰焰臉上擲了過去。他的雙手緊揪住褲腿兩側,死命著按住自己的腿,幾乎是咆哮道:“不要讓我再從你嘴裡聽到沈愫的名字!你怎麼還能理直氣壯地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她就那麼了不起?連提她名字的資格我都沒有嗎?”
於皓塵蹲下身,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眼眶:“她當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女人。她開心的時候會笑,傷心的時候也會哭;她外表堅強,可事實上她也會有軟弱的時候、偶爾還會鑽牛角尖。她一個平凡的女孩兒,所要的不過是一點小小的幸福而已。但她現在所承受的根本不是一個普通人可以負擔的痛苦。”他深吸了口氣,“現在我唯一慶幸的是:她離開了這裡,可以不用面對你這個可怕的女人、我也不用擔心你會再用什麼樣的手段使她更爲不幸。”
冰焰被一種極大的挫敗感刺傷了。尤其當那一瞬——皓塵說自己是“可怕的女人”、用冷冽的目光看著自己時,她忽把面前這張臉看成了是死去的瀟塵,在嚴厲地指責她。皓塵和瀟塵本來就幾乎一個模樣,她只是強作冷靜,實則精神恍惚、心緒不寧,也難怪她會一時產生錯覺。這使她的心猛地痛了起來,神經質地大喊道:“爲什麼你只管她幸福不幸福?啊?我的幸福就可以被踩在腳底下不被過問嗎?爲什麼?爲什麼?……”
“大半夜的,你們是想吵醒孩子還是預備吵醒整棟樓?”嶽依梅出現在他們的房間門口,提醒道。她早就被皓塵和冰焰的對話吵醒,忍了一會兒見絲毫沒有收場的跡象,這纔出面。
皓塵沒有理會母親的出現,也無從知曉此時的冰焰多半是在對著臆想中的“瀟塵”在發話。他冷淡輕蔑地瞥向一臉哀癡的冰焰,用不乏殘忍的語氣和字眼說道:“我只會關心我心裡的那個人她過得好不好。至於你——”他用手狠狠地一把抹乾臉上的淚水,“我沒你狠,我還學不會怎麼去踐踏別人的幸福。我既不會指望你過得開心、也不會詛咒你。但是你做的一切……你自求多福吧。”
冰焰霎時間清醒過來,意識到和自己說話的人是皓塵而不是瀟塵。對於皓塵絕情冷漠的話語,她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同樣的口不擇言:“我不會爲自己求幸福,但是,我只要看著她不幸就足夠了!呵呵!你愛她是嗎?那麼就心甘情願地陪她一起不幸好了!”
嶽依梅眼見自己的兒子、媳婦四目相向的情景,悲從中來。她對自己的選擇悔不當初:皓塵對沈愫的愛是那樣深,絕不是人力將他們分開就可以斷絕的。而這份無望的愛把他整個人都瀕臨摧毀,又無意間間接成了冰焰折磨他的武器。她走過去拉起蹲在地上默默流淚的皓塵,對他說:
“兒子,媽不干涉你和沈愫了,都是我的固執才害苦了你們。”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皓塵平平地道。
“不,你們的婚姻,應當結束。相信我,會有辦法的。媽支持你,好嗎?雖然晚了些,可但願還不遲。”
“媽……”皓塵和嶽依梅抱頭痛哭。
冰焰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自己坐在四面環水的一塊浮冰上,孤立無援。果然,親疏有別,當自己的兒子和媳婦同樣遭遇痛苦時,作爲母親的嶽依梅毫不猶豫就站到了皓塵那一邊。她咬緊自己的脣,像是在抵抗內心的寒冷和恐懼,又像是在忍住哭泣的衝動。一片黑色的霧迷住了她的眼,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感到頭腦中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混沌不明,只剩下一個可怖到令她自己都發出戰慄的決定緩慢卻不可逆轉地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