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莫斯科還只是勉強能聆聽到春天細碎蹣跚的腳步, 甫一跨入五月,氣溫明顯升高,伴著全城四處突然冒出的成片蒲公英花, 才真正感受到春的氣息熱烈地撲面而來。在國內, 沈愫從未見過蒲公英的菊狀小花可以如此絢爛成海。不止是在麻雀山和大小公園、廣場綠地, 連每一條街道兩旁的草坪和樹下都綴滿了星星點點的鮮嫩黃花。等到夏末, 這些花朵就會變成由無數白色“小傘”聚攏成的絨球, 隨風四散,四處爲家,待到來年, 再度喚醒春夏的精靈。
對在莫斯科的留學生而言,四月那些暴力事件和傳聞中的陰霾似乎一下子轉而云淡風輕了。幾乎無人再提起“光頭黨”曾大肆宣揚的“讓所有外國人在四月二十號前離境”的威脅, 也暫且淡忘了確有個別倒黴的外國人被毆打的事實——至於那些是普通流氓的行徑還是真正的民族極端組織的作爲, 這一點就無法給予確實的考證了。在莫斯科, 警察、流氓、頭腦發熱的狂熱青年,似乎都不是輕易好惹的。硬要總結出如何解決或應對, 最實際的也只能對自己和周圍人奉送上“萬事小心、自求多福”八個字。既橫豎如此,時間一長,除了必要的謹慎外,留學生們反而對這些發生在身邊的“新聞”逐漸麻木了。
五月九號是俄羅斯慶祝二戰勝利的“勝利日”節。沈愫、繆泓、鄭見斌同住主樓,沈愫和繆泓是室友、和鄭見斌又是同班, 兩個宿舍也經常串門, 早已彼此混得稔熟。鄭見斌在放節假前一天就跟沈愫她們說好, 勝利日的晚上在麻雀山觀景臺那邊看焰火表演, 另加上他自己的室友, 一共四人。繆泓對此大有興致,沈愫雖不如繆泓等那般興奮, 倒也覺得這主意不壞:說起來,她對異國他鄉的大型慶祝焰火表演或多或少帶著些新奇感,何況從主樓到觀景臺,只有幾步之遙,若是不去應個景湊熱鬧,想想好像還真是挺可惜。於是,她也爽快地答應了鄭見斌的“動員”。
“那好,到時我來你們寢室找你們!”鄭見斌高興地與沈愫她們“敲定”。
他走後,繆泓故作老成地笑道:“這孩子,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愫道:“就算他另有'醉翁之意',也指不定是‘意在何爲、爲誰而爲’呢!”繆泓口呼鄭見斌爲“孩子”多半隻是戲稱,而在沈愫眼中,鄭見斌不折不扣就是個大孩子。撇開說鄭見斌從來不屬於能令她來電的類型,以她目前的閱歷和心境,更不會有半點特殊的念頭。
“沈愫……怎麼說呢——其實,我挺喜歡鄭見斌。”繆泓說的時候雖然臉孔微紅,語氣卻是坦白率真,頗爲灑脫。接著她又補充道:“不過,如果他喜歡的是你,我會祝福你們。”
沈愫一愣,驀然憶起自己和冰焰、瀟塵間的糾葛。不由暗歎:若是當年彼此都有這份灑脫坦白勁兒,各自的人生軌跡將大爲不同吧?她由衷地對眼前的繆泓多了幾分刮目相看。有時,簡單點的人、簡單點的處事方式,反而能避開不必要的彎路——她想。
“放心吧,我對鄭見斌沒那意思、完全沒有。”沈愫看著她的眼睛說,“他怎麼想,我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瞎猜,可是,套用你剛纔說的:如果他喜歡的是你,我會祝福你們。”
繆泓託著腮,問:“過節了,能容許我八卦一下?”
沈愫笑道:“你要八卦就直說,和過節扯上關係幹嘛?”
“你在這裡,就沒有喜歡的人?”繆泓繼續託著腮撐在寫字檯上,接著感慨道,“一個人在這裡幾年,是很難熬的。我喜歡鄭見斌,是真的;可我也不排除有寂寞的因素。”她垂下支在寫字檯上的手,順勢放到膝蓋上,隨後左手無意識地用力握了一下右手的指尖。“我,討厭孤獨。”她小聲說。
“明白的。”沈愫點頭——這裡是離家萬里之遙的地方,每年有五個月的冬天,雖也很美,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這些留學生感受到的是寒冷、枯燥,不乏危險的生活環境。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孤身在外,確實有很多的酸楚可言。
“所以啊,你就不想找個伴兒嗎?”
沈愫指指耳朵上的耳釘:“看到嗎?”
繆泓湊近端詳:“很漂亮,以前沒怎麼注意,原來是個‘小翅膀’呢。咦,怎麼只有一隻?”
“我把它的‘另一半’給弄丟了。”沈愫的食指尖輕輕滑過自己的耳垂,幽幽地道。
繆泓沉吟道:“國內有人在等你?”
“沒有。”
“那麼,是你在等著什麼人?”
沈愫依舊搖頭:“沒有什麼人在等我,我也沒在等任何人。”她扭頭看著向窗外墨水藍的夜空——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只有她自己聽得見:有一個人,他一直在某處、永遠在某處。
焰火表演的莫斯科慶祝勝利日的傳統壓軸節目,22時整,全城多處皆會燃放焰火。晚上鄭見斌和他室友依約來沈愫和繆泓寢室叫她們出發,然後一塊兒從主樓宿舍前往觀景臺。短短一路上都有人潮向同一方向前進。不少俄羅斯人手上拿著白、藍、紅三色的小國旗,顯得頗有節日的氣氛。沈愫不由就聯想到國內的國慶節,轉念間有些想家了。
抵達觀景臺後,離22點還有幾分鐘。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打發等候的時間。突然很響的一聲“嘭”,人羣中迸出興奮的高呼。第一炮禮花竄上夜空,瞬間綻放成巨大的一朵。嘭!嘭!!——接二連三不斷。除了麻雀山近處的燃放點,遠方的夜空也有煙花遙相呼應。
人們爆發出一浪又一浪的口號:“拉——西——亞(俄語“Россия”的音譯,即“俄羅斯”)!拉——西——亞!……”
沈愫爲在場的氣氛所深深觸動。儘管這不是她自己祖國的節日,可“愛國之心”是所有國家的人都擁有的,在這些歡呼聲裡,她感覺到某種莊嚴神聖的東西。俄羅斯衛國戰爭勝利日是爲紀念二戰中蘇聯軍民戰勝德國法西斯而設立的,也爲了紀念在二戰中犧牲的人們,原是個肅穆的節日,沈愫沒來由地心中一動:原來“緬懷”也可以用另一種形式來完成。
即使在如此熱烈的夜晚,她還是不可遏止地想起了他。她仰頭凝視天空,望著明明滅滅的禮花,好像從焰火的升騰或幻滅中能尋覓到自己渴望觸碰的臉龐。其實她很清楚,在莫斯科的天空,不可能看得見那個熟悉的影像。即便“他”出現了,也只是虛無幻覺在作祟。她知道自己腳下,流淌著的是莫斯科河;她與他,恍如立於銀漢兩邊,相隔遙遠。
白天她和繆泓曾在主樓附近的草坪散步,當時正午剛過,太陽暖烘烘的,在T恤外面披件薄外套都嫌熱;而這會兒太陽早已沒入地平線,山上又起了風,氣溫驟降,即使身處人羣的包圍中,也感受得到淡薄的涼意。沈愫低下頭,慢慢把原本敞開的外套鈕釦扣好,腦海裡卻不自覺地出了神:皓塵,還是很想你。就算是這樣難過,我還是很努力、很努力地過好每一天。請你不要忘了我!因爲如果你忘了,我會很失落……但是不要因爲記得我們的過去,就放棄當下的生活。
“有點事跟你說。”
沈愫正要把最後一粒釦子塞入鈕釦孔,冷不丁被一旁的鄭見斌拉過一步到旁邊。繆泓還在原地,看樣子正專注於禮花絢爛的空中,全然沒發現他倆的動靜。
又是兩朵禮花升空,伴隨著嘭然的聲音和人們此起彼伏的歡呼:“拉——西——亞!……”“勝利!勝利!……”
“沈愫,我喜歡你。”
沈愫的視線停留在不遠處的一個人身上:稍長的頭髮、略顯單薄瘦削卻挺拔的背影,連身高也和於皓塵差不多。
禮花仍在不斷綻放、人聲鼎沸、山間還夾雜著被四周的嘈雜聲浪無意中震響了的汽車防盜器警報音。
沈愫什麼也沒有聽見——禮花、歡呼、汽車防盜器連綿不絕的“嗚哇嗚哇”聲,以及鄭見斌的告白。
“不是你,不可能是你……”她嚅動著嘴脣,無聲地反覆唸叨著,腳下卻不停。
她知道自己很傻,但她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意志,一步步地朝那個和皓塵相像的背影走去。
她距離他只有半臂之遠了。她停了下來,不再靠近,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她已經確定,那個人不是皓塵。
其實在她走近之前,理智也明白無誤地提醒著她:絕無可能在莫斯科碰到皓塵。
她的舉動,憑藉的是一時的“任性”和“失控”。
她帶著失望、剛要離開,那個人卻不知爲何轉過身來——那是張陌生的臉。只有些許難以形容的清冷神情,沈愫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