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爲了去探望皓塵、冰焰他們的事在電話裡與孟繁磨了好久, 孟繁依舊堅持說:“不去不去!她把沈愫他們害那麼慘,我已經爲告訴沈愫碰到冰焰的事後悔得要命,你還要我去見她?”
思南想了想:就算孟繁最後勉勉強強地去了, 以她藏不住話的脾氣, 難保不惹出些不愉快, 到時反而場面難收。畢竟這是去冰焰家做客, 說是朋友間也罷、賓主間也罷, 總得互相留點顏面。考慮到這一層,思南不再勸她,喟嘆一聲, 掛了電話。
思南自己對冰焰的感覺也是複雜的很。只要一想到沈愫當時經歷的絕望,她就差點要和孟繁一樣, 恨不得自此再也別和冰焰此人打交道。
沈愫和皓塵分開後, 迅速辦了去俄羅斯留學的手續。沈愫在一月底搬離了原來的房子。思南完全明白她火速搬家的原因是爲特意避開皓塵母子。半個月後, 沈愫便要飛往莫斯科,於是思南邀她乾脆到她租房子的地方將就著擠一擠。在沈愫出國前最後一次的三人聚會中, 思南猶豫再三,終於按捺不住地說:“其實,你們完全可以不用分開!拋下一切吧,這些負擔本來就不該由你和於皓塵承受。你們不欠誰的!”
沈愫悽楚地道:“你以爲我們還能安心在一起嗎?是,我們不欠誰的——那是因爲所有可能的、最糟的情況還沒有出現。如果事情到了不可轉圜的餘地, 如果他母親或者冰焰出什麼事, 我們究竟是能待在原地、若無其事地生活, 還是逃到天涯海角、假裝‘眼不見爲淨’?——沒有一條行得通, 不是嗎?”
思南和孟繁被她反問到一時啞口無言。半晌過後, 孟繁說:“就算這樣,你就非走不可?你可以留在上海啊, 或者回老家,都好過去那麼遠的地方!犧牲自己,也不用這麼徹底吧?”
“犧牲?”沈愫苦笑道,“你們看不出來,我是在‘落跑’嗎?我走,是因爲我清楚自己有多麼愛皓塵,我有多麼想得到他、留在他身邊。不管留在上海、還是回了老家,我恐怕還是會忍不住和他繼續糾纏下去。”她猛吸著氣、抽著鼻子,好像不這樣就無法呼吸;倔強地地仰起頭,眼淚仍止不住一顆又一顆往下掉,“我不是灑脫、不是無私!不是聖母!我是要他的!非常、非常想要他!只要還留在國內,我難保不會想方設法去‘破壞’他和冰焰的生活!他已經很苦了,至少不要讓他再有糾結,讓他平平靜靜度日吧。瞧,我太有必要遠走高飛了!越遠、越快越好……”
之後,他們三個抱在一起大哭,一桌的菜吃了一半不到,買的幾瓶啤酒倒是喝得一滴不剩。沒有誰勸酒、也沒有誰阻止誰痛飲。幾個女孩子沒一個酒量好的,當晚都直接在思南家睡到第二天大中午纔起來。
沈愫最終還是走了。那天的上海,很冷,伴著陰溼的冬雨。
思南甩甩頭,決意暫且放下那些揪心的記憶片段。她心疼沈愫,也爲冰焰近乎歇斯底里的偏執而感到痛楚。沈愫、瀟塵、冰焰他們三人間的事,她早早就知曉,所以也就打心底裡理解冰焰因何故意折磨沈愫、拆散她與皓塵的姻緣:能堅持爲瀟塵生下這個遺腹子,那是多麼強烈的愛在支撐著她;與此同時,也就必然伴隨著對沈愫強烈的恨。她不贊同冰焰的做法,又不忍對她一味指責。她相信,自己所能揣摩體會到的冰焰的鬱結,遠不及當事人的十分之一。細想起來,冰焰的在這整個故事中,未嘗不是最可悲的一個角色。
冰焰和皓塵結婚沒有辦酒,只簡單做了公證。“新房”仍在皓塵原來住的地方,很巧的是房東原要把房子停止出租、掛牌出售。這幢樓的101和102室都屬於同一家主人,戶主一家另有自住房,長期把這兩間分別出租,中間的牆仍維持原樣沒有被打通。皓塵的父親要爲兒子出資婚房,皓塵則堅持新房買在原來的住所。房型雖老,但這套居室對他的意義不言而喻;他的父親也只得依了他。皓塵在這點上非常感念父親的理解和財力的支持,尤其在他把事情始末通通告知了父親以後,於父非但沒有因瀟塵的死遷怒於沈愫,反而爲他們各自的感情遭遇嘆息。作爲父親,他心疼兒子的無奈;作爲冰焰肚裡未出世的孩子的爺爺,他似乎又只能支持這個不可理喻的決定。
思南之前礙於夾在兩個好友之間的兩難境地,一直沒去冰焰與皓塵的新房拜訪過。如今孩子降生,她怎麼說也是冰焰的好友,總不能不聞不問——也許是唯一的好友了吧?她搖搖頭,說不清是對自己的心情報以自嘲還是對他們幾個人眼下的關係莫可奈何。
她之前已做了很多的心理準備,全因可以預見到自己所要拜訪的對象,不會有一般新婚夫婦間由內而外洋溢著的溫馨甜蜜。她只寄望新生命的降生能爲這對可悲的夫妻生活注入一點點的活力。然而當她真正進入到那間屋子後,她還是爲所見的情形大感吃驚。
她到皓塵家時,是下午一兩點的光景。皓塵的母親開了門,給她倒了杯茶。思南環視屋內:兩套獨立住房間的牆被打通了,空間雖然比皓塵原本的家大了一倍多,還因稍加改造多出個小客廳,但老式的房型和採光依舊不好,昏暗逼仄。傢俱倒大多是嶄新添置的,多少透出些“新婚”的味道。
臥房的門開著一半,從裡面透出香菸殘餘的異味。思南下意識地眉頭一皺,目光又恰好回落到客廳沙發前的小茶幾上,玻璃菸灰缸裡歪七扭八堆滿了長長短短的菸頭。
“我去叫他們,你先坐。”嶽依梅面含歉意的招呼道。
隨後思南便聽到房裡悶聲傳來不耐的聲音:“我好睏,晚上還要工作。媽,求你不要煩我!”
冰焰倒是跟著嶽依梅很快走了出來,見了思南,她微微笑道:“你來了,我真高興,真的。”
思南聽得出她這句話說的溫暖、真誠,心下一陣柔軟,一時把對冰焰隱隱存留的怨怒也擱下了,她忙說:“朋友生孩子,怎麼能不來看看?”
“這世上,我都快沒朋友了。”冰焰拉她一同坐到沙發上。“我以爲,我們家不會有熟人登門了。”
“冰焰,你有沒有想過,原本不必這樣……”
“好啦,思南,”冰焰勉力笑著,故意打斷道,“我們不談這個。走,我帶你看寶寶去!”
小於悅平時被放在她奶奶的房間裡,一來是嶽依梅希望如此,以便於由她隨時照料;二來實際怕也只能這麼安排:現在的皓塵,白天習慣呼呼大睡,孩子會哭鬧吵到他;晚上又要到三更半夜甚至凌晨纔回來,醒著的時候常常叼著煙發呆坐很久,搞得整間屋子烏煙瘴氣。在這種環境下,那麼弱小的寶寶根本沒辦法生活。
皓塵和冰焰看似互不相擾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整個氣場卻幾乎可以使人窒息。
小於悅合著眼皮,粉嘟嘟的皮膚薄嫰得幾乎接近透明,小嘴翕張著,睡相是那般無憂無邪。思南心道:實在該慶幸,小傢伙對這個家發生的所有不幸一無所知。
“寶寶很像瀟塵,對不對?”冰焰喃喃道。思南分不清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問她的意見。
其實,在思南的概念裡,襁褓中的嬰兒長得都差不多。不過她還是很配合冰焰情緒地點了點頭。
因怕影響寶寶睡午覺,思南和冰焰沒有在嶽依梅房裡多待。從房裡走出來,兩人赫然發現此時皓塵已經穿好衣服站在廳裡。他的頭髮亂蓬蓬的,鬍子像是有好幾日未刮。在轉進衛生間路過思南身邊時,他帶著懶散的意味向她輕輕打了聲招呼。思南從近處略打量了他一眼,駭了一跳:這還是那個氣質清爽、雖然有時帶點憂鬱、但從不使人覺得落魄邋遢的男孩子嗎?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臉卻明顯帶著浮腫和疲憊,他曾經挺拔、透著點兒孤傲感的背影微弓著,似乎有什麼負累始終壓在那裡,壓得他連脊骨都無法挺直。
“我有事,你們聊吧。”皓塵洗漱完畢後,直接拉開大門,甩下簡單的一句話,走了出去。
思南看著被關合上的那扇門,久久無話,眼眶裡的淚慢慢越過了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