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我睡得格外沉。儘管關燈躺下後還是未免輾轉反側的狀況, 但許是因爲之前已有一個通宵沒睡,只記得我最後一次看牀頭鍾是十二點五十,之後就眼皮犯澀, 睏倦難支地睡去了。
下樓後竟又碰到了皓塵。他正推著腳踏車準備騎上去。我們打了招呼, 隨後他以一臉無辜的表情, 對我解釋:“別誤會啊, 我可不是強制來送你的, 我說了不會勉強你。”
我笑道:“我信。不過,沒事你起個大早做什麼去?”
“上班。我找了個新工作。”他一路推著自行車,一路和我說話。
我忙問:“‘鹿島’的工作你不幹了?……不會是因爲我那件事吧?”
“彆著急, ”他說,“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是會在‘鹿島’駐唱的, 只是改爲一個禮拜去三晚。另外呢, 我找了份琴行的工作, 做一休一,外加週六下午給琴行附屬的業餘藝校上兩節吉他課。”
我稍感寬心, 可仍有不解:“怎麼就突然想起到琴行上班了呢?”
皓塵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想怎麼回答我這個問題,終於他開口道:“大概,年紀大了,總想要安定些的生活。”
我對他的職業並不存在偏見, 但確實, “酒吧駐唱”——這不是個通常意義上可以從事一輩子的工作。不得不說於皓塵的選擇有他的道理。
就像事先就存在某種約定一樣, 我們沒有人提及那份禮物, 而是一路聊著無關的話題。我倆閒適的交談著, 行走在微涼的晨風裡,彷彿化解了我“戒備”, 即使我仍隱約記得皓塵這兩天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卻並不感到在他面前特別手足無措。
“到了。”他前幾秒鐘還在跟我聊別的,突然就停下腳步說。
“啊?”我茫然地看著皓塵,不懂他意之所指。
他側過身,擺出“萬般無奈”樣地朝我搖搖頭,朝前一指:“地鐵站。”
我當然也立即看到了近前的標識。還有——他方纔轉身搖頭時,左耳上閃爍的銀光。他換下了原來的那顆耳鑽,取而代之的是隻小小的銀色“翅膀”,顯然這和他送給我的那隻本是一對。
“不好意思……”除了這句,一時間大腦分管語言的那塊區域成了空白。遲緩兩秒後我纔想到說:“我迷糊,你怎麼就不曉得提醒我一聲呀。”
他把腳踏車轉了個向,擡腿跨了上去,既不回話也不回頭;左手扶著車把,背衝著我揮了兩下右手,算是告別,然後踩動車子走了。
我居然無知無覺地和皓塵同行到了地鐵站!我拍拍自己微燙的臉,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還沒睡醒,以至於腦袋瓜變得不太靈光。
此時此刻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不是遇到邵楚齊在先,我會愛上於皓塵嗎?
大概很有可能會的吧,我對自己誠實作答。
可是——望著已經騎出很遠的皓塵的背影,我默默地在心中念道:現在的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我自然沒有戴上皓塵送我的那隻“翅膀”,可我卻清晰地感覺到,有些無形無影的東西已經不知不覺附著在我身上了。我似乎對此不堪重負,卻又嚐到了股前所未有的飄然滋味。我再分不清,究竟我是有心想快速擺脫掉這個重負還是其實更樂意隱約享受著那份飄然。
“這麼說,你不否認自己對他有好感?”思南用小勺舀了口雙皮奶,送入口中。
我約了思南出來吃晚飯。雙皮奶是這家廣式茶餐廳的招牌甜點,於是正餐後我們各點了一份。
我沉吟片刻,說:“‘好感’這個詞,本身就實在太‘籠統’了!籠統到可以包含幾乎所有人與人之間美好的相處感覺。於是,它也就被用得過於氾濫了。我當然可以說,對於皓塵有好感。可問題是,我對其他人,也會存有‘好感’啊。”我嘆息道。“所以,我的迷惑,不會因爲確定對他有無好感而得到解決。”
“這不就是問題關鍵?”思南雙眸一轉,用小勺輕敲了下碗的邊沿,“你問問自己,對他、和對其他人的好感一樣?”
我嚐了一勺雙皮奶,抿嘴笑道:“嗯,對你的好感和對他的就不一樣。”
思南又“叮叮”拿小勺敲了兩下盛雙皮奶的碗,笑罵道:“少來跟我打馬虎眼!你明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我懂。”我說,“老實說,我想他給我的感覺,和一般的異性朋友的確是不同的,可我還是越來越搞不清楚狀況……”我苦於自身表達能力的不足。
思南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對我表情作出審視和判斷,最後開口道:“你都糊塗了,我更分不清你對他的感覺有哪點不同了。不過,我倒是看出你和往日的你,不大一樣。”
“此話怎講?”
“你自己想想看,若是以前,你會爲這種事特地約我出來談心嗎?”她突然像聯想起什麼好玩兒的事似的,咯咯笑道:“這種行爲,不像你,倒像孟繁。”
她分析透徹,無可辯駁。
“沈愫,”思南口吻凝重地說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向你求證過……”
我問她:“什麼事。
“先聲明: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她用手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針織衫袖口,似乎這件事很難以啓齒。隨後她停止了動作,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般對我說,“瀟塵、瀟塵和你……”
她話雖未盡,我已瞠目結舌,全身的細胞都彷彿瞬間凝固了,一動也動不了。
她打量了我一眼:“看來,我想到的,即使不全對,也有幾分確真。”她眨了一下眼,上身朝桌面稍傾,低低地說,“一開始,我和孟繁一樣,對你和冰焰的決裂是稀裡糊塗、毫無頭緒的。可後來,我細細回想,也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瀟塵,他……愛你,對嗎?”她把披散在胸前的長髮甩到腦後,繼續道,“只有這個原因,纔會讓冰焰與你關係決裂;只有這個原因,她才無法諒解你。儘管,在這件事裡,我想你也是純屬無過的一個。
我和冰焰、瀟塵間的事實之全部,複雜到任思南再聰慧靈敏,也難以盡曉。她能揣摩到這一步,已足夠使我震動。
“思南,我或許不能謂之有過;但我卻有許許多多的遺憾和抱歉——無論對他倆哪一個。”我輕按了按她放於桌子上的手,嘆道:“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既然,今天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也不需再瞞你……你知其一,卻不知其二,”我縮回手,稍作停頓,說,“冰焰恨我,不止是因爲瀟塵對我的感情;更因爲,是我間接害了他。”
思南張大眼,臉上寫滿“不可置信”四個字。“這又怎麼說呢?”
“瀟塵有一條項鍊,那個墜子裡面,他藏了一張我的照片。出事那天,就是這條項鍊不知怎麼斷了,瀟塵爲了撿回它才……”
“原來是這樣……”思南喃喃道,神色呆滯地用手掌撫摩了兩下自己的臉頰,“居然是這樣……”
從茶餐廳買完單,時間上還能趕得及最後幾班地鐵。我和思南雖然坐一條線路,卻是兩個方向。她的那班地鐵先進入站臺,分別前她對我說:“我不是想代行主意,但我一定要說,你沒辦法靠逃避解決問題。因爲於皓塵一定很愛你。否則,他絕對沒有辦法拋開瀟塵那件事的陰影。”
是啊,我是瀟塵愛過的女人,我又是間接使瀟塵失去生命的“元兇”。我甚至都沒有告訴思南,關於瀟塵和皓塵兩兄弟特殊的經歷,如果加上這些,可想而知,皓塵衝破“桎梏”有多艱難。
——“天知道我下了多少次決心纔可以像我自己真正所想的那樣對你!”皓塵在我撞上邵妻的那晚對說的話,這一秒彷彿夾雜著呼嘯進站的地鐵聲,向我席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