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愫!”一輛我所熟悉的白色本田車在我身旁的街沿停靠下來,邵楚齊走出車子,一把攙住我的胳臂,“你沒事吧?!”
我甩開他,蹲下身,繼續幹嘔,半天,“哇”地終於吐出口苦澀的膽汁,這才令胸口一股悶悶的感覺有所緩解。邵楚齊給我遞來一張紙巾,我默默接過,擦淨嘴,再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
“好點了麼?你上次的病還沒好全?”邵楚齊憂心忡忡地問。
“可不可以載我一程?”我說。
他點點頭:“當然。快上車!”
“送你回家還是?”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問我。
家?我苦笑。我在這城市哪裡有家?我的家在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紹興。在上海,我只有租賃的房屋。以前,有密友同住,同歡同愁,尚且可以勉強以此爲家。可現在,那扇門裡已沒有任何人在等我。
楚齊沒有再次問我目的地。他無言地發動了車子。
行駛了大約一刻鐘,他纔開口對我說上車後的第一句話:“你怎麼都不問我帶你去哪裡?”
我誠實地回答:“我不曉得現在的我究竟是該說——去哪裡都好,還是去哪裡都不好!”
“今天等下沒有安排了吧?”
我不懂他問的意思,也懶得去想,便據實以告:“沒有,怎麼?”
“去散散心吧?我想你很需要!”他靜靜地說。
“可是——”我想說我沒有心情。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沈愫,我不允許你這樣下去!”他執拗而嚴肅地說。
“你是我的誰?你不許又怎樣!”我不識好歹地反駁,“你根本就不明白!”
猛然一個急剎車,使得我的身體往前急衝。——幸好我們兩個都繫了安全帶。
“你沒事突然剎車,你嚇壞我了!”我嚷道。
“剛纔什麼感覺?”
邵楚齊冷冷地問。
“啊?”我不知他意之所指。
“會害怕吧?會有點害怕就這麼死掉吧?”
我從心裡打了個激靈:是,我有害怕。雖然生活中有那麼多無奈糾結的事,可“死亡”,即使可以令我超脫,進入天堂,我還是無比地恐懼!在經歷了瀟塵的不幸後,我對“死亡”這個詞兒,已不單單隻擁有空泛的概念感;我比以往任何時候,對此都更來得敏感脆弱。
淚水瞬間決堤,我狠狠地哭出了聲。
哭累了,無意中從反光鏡裡看到了楚齊的臉,他的目光朝向我,反倒是露出鬆了口氣的神色。
“你不要管我,也不要看我。”我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怕我看到你哭得很醜?”
我破涕爲笑,雖然笑得依然有些牽強,但畢竟心情比先前暢然不少。
“如果怕死,那是好事啊。會哭,也是好事……”楚齊重新啓動了車子,“那說明,一、你對生活依然有所眷戀和期待;二、你依然有血有肉、懂得感情、並且有一顆善感的心。最重要的是,無論之前發生了什麼,我相信你不會被打敗,你是個不會真正對生命絕望的人。”
他的剖析透徹。我彷彿被他看穿了。只是他所說的,被沉浸在悲傷中的我給暫時忽略了。他的話,對我稱得上是種撫慰和鼓勵。
即使永遠無法彌補已經發生的不幸,我也只能咬牙挺過去。
如果不能遺忘一個陰影,那就記住吧。——可我,總有一天要走出去,只留它在記憶深處的一個縫隙裡。
車子從高架一路上來高速公路,邵楚齊竟載我去了市郊的佘山。
“小學時來過這裡參加夏令營呢!”邵楚齊停下車,對我說。佘山很矮,不多時我們已爬至山頂。
“啊,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吧?”
“可不是?——歲月催人老。”他的話雖是玩笑,卻也透著真實的感慨。
我和他並肩走著,他走在我的左邊。山風吹過,拂起我耳畔的碎髮,也將我臂上別針彆著的黑紗撩動,不時碰觸到楚齊的胳臂。
我知道他肯定早就注意到了我戴著黑紗,只是此刻一切變得更無法迴避。
“知道嗎?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車禍去世了。”我主動相提,自己也覺覺需要向人傾吐,以緩解我的壓抑。“而且,他出事,與我有一定關係。所以,我比一般人,更難承受這件事。”我無法告訴他更多,但是,我的心情相信他定可以稍有體會。
邵楚齊停下腳步,輕聲問我:“你相信這世間有神麼?”
我鄭重地說:“我相信。”隨即我補充道,“別誤會,我並無具體的宗教信仰,神是何人?神在何方?——我不確定。但是,我相信,神,是存在的。”
“那當你對一件事無能爲力的時候,會向神明祈禱麼?”
“會。”我回答。雖然有時,祈禱帶來的結果未必是你想要的,但是,當凡人無法通過自身決定事情走向的時候,依然只能依靠祈願上蒼。
楚齊揚手向前方一指:“去吧,爲你的朋友祈禱,願他在天國能獲得幸福!”
不遠處矗立著一座磚紅色的天主大教堂,建築很有年代感,帶有明顯的“巴洛克”風格。
我依言向教堂走去。雖然我不是信徒,可如果真的有神,一定能感知我此刻的虔誠。
今天不是禮拜日,偌大的大殿只有三兩人,不知是否是信徒。大殿顯得空曠而平添另一番肅穆光景。
我望著眼前巨大的聖母像,心生崇敬謙卑。
一步步走向祭臺,我緩緩跪下,垂首默禱。
邵楚齊垂首而立,靜穆地站在一旁陪伴我。當我祈禱完畢,站起身凝視他的臉龐,他的神情莊嚴,若有所思卻又無比寧靜坦然。
謝謝,楚齊。如果今天不是遇到你,我恐怕無法收穫哪怕些許的平和心境。
此時的我雖然沒有重拾快樂,至少,我似乎感到,自己有勇氣面對今後的人生了。
走出教堂,天色向晚。我驀然佇立,闔目聆聽山風穿透林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