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下班回家, 上了三四階樓梯,透過金屬扶手的空隙,無意中瞥見有個中年男人站在皓塵家的門口。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他家有任何客人。奇怪的是, 那個來訪者擡起手後沒有立即敲門, 而是在半空中生生停頓了一拍, 最後才輕輕地叩了下去——整個動作顯得猶猶豫豫、頗多顧忌。
第一眼我就覺得此人頗爲面善。定睛再看, 很快我便回想起來:他是皓塵、瀟塵兩兄弟的父親。
“於叔叔?”我轉身拾階而下, 走近叫他。
“你是?”他的反應告訴我,顯然他也看我很面熟,只是叫不出我的名字, 也一時記不清在哪裡與我打過照面。不過緊接著他便帶著一副恍然的表情,問:“你是瀟塵的同學?我見過你對不對?”
我點點頭:“於叔叔, 皓塵今天在琴行上班, 要十點多才能到家呢。”
“哦?”他自言自語道, “自己家裡的琴行他不管不問,倒喜歡在琴行給別人打工……”說著眉頭便蹙了起來。於叔叔的眉目與皓塵有著七分的相似度, 那三分不似,不止是因爲他眉頭、眼下的皺紋,更深的原因應歸結於歲月的歷練,這份歲月沉澱出來的神情姿態,畢竟是二十多歲的皓塵無法相比的。儘管歲月不饒人, 任何人卻依然可以憑藉眼前的這副形象揣度出皓塵父親年輕時英挺的輪廓。
“於叔叔, 您吃飯了嗎?要不去我家裡坐會吧?”
“謝謝, 這太麻煩了, ”於叔叔舒展眉頭, 對我溫和地一笑,轉而問道, “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叫沈愫,您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好的,沈愫。不如這樣,你也是剛下班沒做飯吧?”見我點頭,他說道,“我們就去這附近隨便吃一頓,你陪我一起等皓塵回來,好不好?”
我原是想婉拒的,畢竟和於叔叔不甚熟悉。他彷彿看出了我的猶豫,接著勸道:“我對上海也不熟悉,現在我剛下飛機,確實餓了,也有點累。有你帶我去餐廳 ,我不必費心再找地方,可以圖個省力,是再好不過的。”他隨即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另外有事,就不必勉強了。”
就算明知這番話是爲了讓我安心接受他的邀請,我卻也無從拒絕一個長輩的誠意,於是便帶他去了附近的一家熟悉的中餐廳。
寒暄過後,於叔叔突然問我:“你剛纔也是來找皓塵的?”
“不是的……”我說,然後,我告訴他我恰好與皓塵同住在一棟樓裡。
“那還真是巧啊。”他微微笑道。旋即他的表情卻像被人猛然揪痛了一把似的,眼底的和煦轉瞬間被陰雲掩蓋。“你是在瀟塵出事後才認識皓塵的吧?”他輕問。
原來,他想到了逝去的瀟塵。我黯然答道:“在那之前,我們有過一面之緣,但也只是‘一面之緣’而已。可我們現在是很好的朋友了。”我抽了口氣,轉而說,“於叔叔,瀟塵的事,我很遺憾……”
“我聽冰焰那孩子說起過你。”於叔叔點燃一根菸,緩緩地噴了一口菸圈,說道,“那次她一定要讓你來參加追悼會,說你纔是瀟塵最想見的人。我雖然聽得不明不白的,但至少給我一種感覺:瀟塵這孩子很重視你,我猜得可對?”
我哽咽道:“我想,是的。”我把自己顫抖的手指握緊,“於叔叔,請你相信,瀟塵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個人。只是,我自己從前並不知道……對不起,叔叔。”
於叔叔寬厚地笑了笑,雖不乏苦澀,卻溫暖真摯,他說:“孩子,你沒必要說對不起。要說抱歉的,是我這個父親。我虧欠了我兩個兒子。等我想補償的時候,卻又太遲了。瀟塵……我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對他盡一個父親的心;至於皓塵……”他苦笑道,“即使我有心對他好,他也不願意接納我的好意。”他往菸灰缸裡重重按滅了手中的菸蒂,眼神陰鬱,默然了幾秒後,把視線轉向窗外。
“於叔叔,”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只是下意識地想幫助皓塵與他的父親消除隔閡,哪怕明知我做的事能收到的效果多半微乎其微,“我不知道,您是怎樣看待皓塵,可我知道,皓塵他很在乎您對他的看法,也渴望著能得到父母的愛。”
他把眼神落到了我臉上,深深嘆了一口氣:“他是我的兒子,而現在,他更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當然愛他。”
“可是,您卻對您的鐘愛的兒子說過冷酷的話,對嗎?”儘管皓塵極少談起他的父母,僅有的一次也就是他告訴我他的童年經歷,再就是自嘲時順口提到的父親罵他‘不務正業’的話,但我可以想象,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戰爭,無論是硝煙瀰漫還是貌似互不相擾的“冷戰”,從小到大一定少不了。
眼前這個風度良好的中年人似乎被我的話震撼了,他再次點燃一支菸,卻只是夾在指尖,似乎是忘了抽。良久,他說:“我和皓塵,大概彼此都說過不少過火的話吧。”
我忍不住接道:“可是,這並不妨礙您愛您的兒子,對不對?所以我想,這也不會妨礙,皓塵愛您這個父親。”
他把香菸擱在菸灰缸邊沿:“是嗎?皓塵告訴過你什麼?”
我回憶著那一晚皓塵對我首次談起他父母的事,回答道:“他提的並不多,但是我記得,他說過,他從來沒有恨過您。——即使,你背棄了他的母親。”
於叔叔夾起菸灰缸上的煙,刁在嘴上,隨著他的吸氣,菸頭處的一小點暗紅亮了一瞬。他只抽了三四口,就再次把煙按滅了。
“我沒想到,皓塵這小子會告訴你這些。”他說。
“他說的只是些大概。於叔叔,也許,是我說話太造次了。”我驚覺以自己的身份,剛纔的話似有不妥。只爲一時激動,便忘了晚輩該有的分寸,即便我的初衷是希望緩和皓塵父子的關係,終究有些過了。
“沒關係,沈愫。我一點都沒有怪你的意思。相反我很高興,皓塵能有這樣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你應該知道,他這孩子,是有點孤僻古怪的。”他沉思了片刻,接著像自言自語般說道,“又或者,我從來沒有深刻地瞭解一下我的兒子。”
我嘆道:“就像,他也從沒深刻地瞭解他的父親。”我說,“於叔叔,我打賭,真實的您和皓塵以爲的您很不一樣。如果您把您對他真實的情感表達出來,您不會失去一個父親的威嚴,相反皓塵會更愛您的。他對您叛逆,不光是因爲您和他母親的關係破裂,我猜想,您過去對他“愛之深但責之過切”了,如果您願意更多的是肯定他、而不是一味否定他,他會從心底感激您的。他不是個沒有良心、不知感恩的人。他……”
我倏地住了口,只因發現於叔叔微瞇起眸子盯著我看,嘴角揚起個著耐人尋味的弧度。他說:
“沈愫,你認爲皓塵是個好孩子,對嗎?”
我略覺發窘,但還是點了點頭。
窗外飄起了雨。隔著玻璃看去,最初雨點無聲地打溼了外面的水泥地,漸漸下得越來越大,在室內也聽得到“嘩啦嘩啦”雨柱沖刷路面的響聲。這場初冬的雨來勢洶洶。
我和於叔叔爲了避雨,一直在餐廳坐到十點半。期間他又向我打聽了皓塵的近況,我也就據我所知地回答。直到服務生過來提醒“要打烊了”,雨也未見收勢。正當我們無奈地套上外套準備出去打車回家,我搭在肩上的手袋傳出震動,是我的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