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索尼婭!”
沈愫在往車站方向的林蔭路上回頭, 見是同班的留學生鄭見斌,遂停步笑道:“早!薩沙!”平日裡他們大多數時間還是會叫彼此的本名,只是偶爾也會用俄文名互相打趣。既然剛纔鄭見斌先叫了她“索尼婭”, 她一時順口便也以他的俄文名跟他回打了招呼。
鄭見斌和室友繆泓一樣, 都是去年夏天剛從國內大學畢業。沈愫只比他們大兩三歲, 卻自感與他們的“狀態”完全不同了。有時會覺得自己在他們面前簡直可稱“蒼老”。繆泓和鄭見斌都屬於外向陽光型的人, 縱對現狀有所抱怨, 也不過嘴上發泄完就爽快了。沈愫和他是乘同一架飛機來莫斯科留學的。那個當時坐在她相鄰座位、看她哭泣而手足無措地安慰她的男生就是鄭見斌。鄭見斌的本科階段就是俄語專業,功底相當厚實,因此他也申請只念半年預科。沈愫的俄語底子放在整個預科的平均水平來看是不錯, 與他相較卻明顯見拙了。所以她有時也會向他請教一些俄語方面的問題。
“其實,並不習慣老毛子的名字, 我還是更喜歡自己的中文名。”沈愫說。
“嗯, 我也是。可有時自己的名字經由老毛子嘴裡叫出來, 反而怪腔怪調的,你不覺得嗎?”鄭見斌跟著道, “你的‘愫’發音還容易,我的名字就不太好聽了……”說著他自己就先笑了起來。
沈愫下意識地抿起嘴,把鄭見斌的名字在腦袋裡默唸了幾遍;想了一圈後,她明白過來,不覺也跟著笑了起來。“見斌”——以俄國人的發音非得讀成跟“煎餅”一個樣。
“你想到了, 是不是?”鄭見斌邊走邊擡手打了個響指, “要是連名帶姓一塊兒讀啊, 那就更滑稽了!——整個一‘蒸煎餅’!老實說啊, 我的名字在國內的時候就已經有人起綽號了, 咱漢字還有四聲可分,不至於完全跟‘蒸煎餅’似的, 老毛子的語言可不分四聲,念出來就徹底成‘悲劇’了!”他自嘲地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不覺走到了26路電車站,這裡是此路電車的終點站。正好有輛車剛進站停在那裡,兩人就上了車。
26路車有兩節車廂,沈愫他們上了第二節。她站在車尾處,拉住扶桿,漫無目標地朝車窗玻璃外看去:莫斯科四月末的太陽剛升起不久,一束柔和的光恰好投在頗有年代感的的銀灰鐵軌上,反射出些微發亮的金紅色。
“叮叮”——伴著有軌電車特有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有種特殊的清脆韻味,車緩慢地開動了。沈愫放下拉住扶桿的手,轉過身子背靠車尾的內壁。不知怎麼她發自內心地微笑了一下,她自己也有些驚訝於這一瞬無緣無故的美好心境。
一羣鴿子被突然向前駛去的電車驚起,朝麻雀山的方向飛去。
預科班一般都是八人上下的小班,以利於語言教學。學生雖少,可教室面積本身也小得很,□□人一字排開地坐著,倒顯出幾分擁擠。只是這幾天班上每天都有兩人以上的缺席,最大的原因是四月乃“光頭黨”集會鬧事的多發月份,對於外國人來說,走在街頭或者搭乘地鐵都有遭到攻擊的危險。今早沈愫和鄭見斌一進教室,就聽有人大喊:“哦,你們可來了,等你們一起商量個事呢!”
“明天就是20號了,聽說好多班的學生都跟老師說了不來上課,因爲缺課的人太多了,所以老師都默認明天停課了。”說完,那個叫袁欣嵐的女孩兒伸手,向上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顯得剛纔的話題十分鄭重。
沈愫不是不知道四月二十號是希特勒的生日。據說這天外出的危險係數尤甚尋常日子。四月以來關於“光頭黨”行動的真假流言紛飛,對於初入莫斯科的預科生來說,不管這些可怕的消息是否確鑿,總難免會導致人心惶惶。這幾天來預科的出勤率就是留學生恐慌的明證。
“那麼,是要向老師明天停課?”沈愫問。
“我們班算是用功的了,隔壁兩個班前天就跟老師說停課了。老師也沒轍,總不見得她來上課,底下沒有學生,這獨角戲怎麼唱?”坐著的另一個男生說。
商議的結果是:明天停課一天。他們把統一下來的“決定”跟主教尤利婭宣佈後,她無奈地把她那雙肥白的、戴著豔色大寶石戒指的手一攤:“哦,我從來不相信那些傳言是真的。不過好吧,就一天。我親愛的孩子們,要知道你們不來上課我太傷心了!”
尤利婭是個四十多歲的隨和的中年女性,皮膚雪白,身材發福,但以俄羅斯人這年紀的普遍身材看,還遠夠不上肥胖,且大概正是因爲體態豐滿的緣故,臉上的皺紋也不多,只有當笑起來時纔會帶起眼角和法令的表情紋——這反而使得她看上去更和善可親了。學生們都很喜歡她。她有著俄羅斯人少有的好脾氣,教書時循循善誘,私下裡也耐性十足——善良的人各國都有,但“耐性”這兩個字,撇開特例,就俄羅斯這個民族的整體而言,真是不多見。
中午在預科樓下的食堂吃完飯,離下午的副課開始還有些時間。袁欣嵐故作誇張的語氣,對在座其餘三人宣佈,要給他們講講昨天放學後的一場“驚魂記”。別看袁欣嵐成天戴著副黑框眼睛,個子嬌嬌小小的,像是個極其斯文老實的女孩,實則她能說會道,說話時還非常擅於渲染氣氛。鄭見斌站起身說:“等等,我去買杯紅茶,一邊喝茶一邊聽故事。你們要不要?”
大家均點頭。鄭見斌走了兩步,不忘回頭囑咐:“等我回來再開講啊!”
袁欣嵐呷了口熱茶,慢吞吞地說:“昨天我下課後,想順路去“喬普利斯坦”(莫斯科一大型菜市場,菜價較一般小店和超市便宜)買點菜。結果,回來路上,一出地鐵就撞上警察了。我嘛,又偏巧沒帶護照……”
班中最爲年長的孫逸打岔道:“太不小心了,在莫斯科,護照怎麼能離身呢?你又不像我們幾個,主樓啊、DAC啊這些宿舍區情況還好些,住ДCЯ,還敢沒護照到處走?何況這兩天那麼危險,你還爲省倆錢跑去“喬普利斯坦”買菜,真是昏了頭了!”
“你就別忙著擺老大哥的樣子數落我,先聽我講完嘛。”袁欣嵐討饒道。
孫逸笑瞇瞇地住了口,大夥都靜靜等她把經過說下去。
“結果就是我被警察帶上了警車。你知道,我俄語又不好,一緊張,更啥也說不出來了。這兩個警察也怪,起初不說話,就這麼開啊開一路給我開到森林裡去了。”
莫大的DCЯ宿舍區在莫斯科地鐵橙線最下方的雅希涅瓦站,附近有成片的野生樹林。白樺、槭樹、小葉楊、松樹等等生長茂盛,本身美雖美矣,在這種情形底下被警車載入森林,可不是件什麼浪漫的事。
“我開始還很害怕,直到鎮定下來後我想明白了一個關鍵……”說到這裡她特意賣個關子似的停了一下,“這裡是俄羅斯啊,朋友們——能用錢解決的問題,永遠不是大問題。我說我是個學生,沒有多少錢,身上只有兩百盧布。然後我就把錢逃出來給他們了。”
“到這兒完了?”鄭見斌追問。
“精彩稍後繼續,”袁欣嵐喝口茶潤潤嗓子,接著笑道,“他們大概見我也不像非法移民什麼的,就爽快地收了錢,準備放我下車。知道嗎?當時我不知怎麼鼓起的勇氣,乾脆跟他們說,我迷路了,要他們把我送出森林。
“那兩個警察還不壞,居然咧嘴笑笑,說:‘好,你住哪兒?’我跟他們說我住莫大DCЯ宿舍,他們就直接把車開到宿舍樓底下了。”
“我倒!”鄭見斌直接坐了個趴下的姿勢。沈愫和歷來嚴肅的孫逸也撫掌大笑起來。
“你真是個天才!”孫逸怪叫道。
沈愫說:“這是塊神奇的土地,所以,纔會產生許多匪夷所思的天才舉動。”
袁欣嵐翹起大拇指:“總結得好!”
這幾人在討論這起實上可稱之爲“遭遇”的事件時,氣氛是那麼輕鬆,好像全然不把個中隱含的心酸放在眼裡。也難怪——在莫斯科,他們對類似或更糟糕的事,即使沒有一一親自體驗,看到的、聽到的也多了,以致只要不是天塌下來的問題,都可付笑談中。
人在逆境中是自苦、還是想方設法苦中作樂,狀態自截然不同。沈愫沒有拋下沉重的回憶,只是,她已決心向前走了——縱使心上還揹著沉重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