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不過去的事終於還是繞不過去。中秋節(jié)剛過喬引娣的母親黑氏安車蒲輪，被喀爾吉善妥送進京。內(nèi)務(wù)部總管鄂善立刻一邊奏知雍正，稟明宜妃喬引娣，一邊將老太太安送到圓明園東雍正賜的宅子。雍正一來心裡有鬼，二來也確實西線西南軍事旁午，戰(zhàn)事打得不如意。他又是個躁性，一生政務(wù)出尖兒，扳回了吏治，不肯在軍事上露出無能，連詔急催嶽鍾麒要在大雪封山前，出奇兵截斷準葛爾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糧道。因此一二日內(nèi)仍舊到偏西殿見見引娣，仍舊親切關(guān)懷，卻絕不肯再有狎褻燕私之舉了。引娣雖然微有感覺不似平日溫存，但母親新到，蒙恩旨不拘自己探望，每日都能天倫闊敘，她心裡十分歡喜感激，也沒有放在心上。原本想就便兒帶母親進紫禁城開開眼，謁見一下皇后，等著雍正高興接見一次，不介母親高興，自己臉上也風(fēng)光些。

但八月十二日內(nèi)務(wù)府就傳旨，文武百官今年十五隨皇帝到天壇祭祀，祈祝來年豐稔，禱求西路軍事大捷?；屎笠S同前往以示虔重，其餘宮妃宮嬪恩允歸寧母家團圓。這一來，宮中所有有名份的貴妃、妃、嬪、答應(yīng)、常在如渴臨甘露般歡喜不盡，唯獨引娣微覺掃興，頭天就稟雍正，十五晚上要陪母親團圓整宵，雍正只叮嚀:“叫秦媚媚跟你侍候，關(guān)防得嚴密些。從來也沒有嬪妃歸寧在家過夜的，你是孤母寡女，可以例外，別叫別人犯了妒忌。朕這陣子忙，過了節(jié)，十六七朕過去看你?！?

但雍正十六也沒來西偏殿，十七了也沒來。他接到了張照的奏摺，一力主戰(zhàn)請纓前敵時說得慷慨激昂的張照，突然一反常態(tài)，認爲(wèi)改流建制不合時宜，不合民情，不合地宜，眼下軍事滯緩，“應(yīng)強力爲(wèi)不可爲(wèi)之事”，請求下旨改“剿”爲(wèi)“撫”。張廷玉爲(wèi)相三十年，一看就知道這是打了敗仗。果然，接到張照奏摺不到兩個時辰，將軍張廣泗就有彈章飛遞進來，說張照“大言欺君畏敵如虎，且心地偏私行法不公”，支持董芳壓制哈元生，致使“將帥不和軍心離散。老龍洞一戰(zhàn)，張照率勁兵數(shù)千，苗夷僅以數(shù)十人袒臂赤膊出寨迎戰(zhàn)，數(shù)千之衆(zhòng)如烏合之散，馬踏滾澗逃遁而亡者不計其數(shù)。張照隻身逃亡臣軍帳中，猶自驚魂不定，戰(zhàn)慄無人色……”張廷玉驚出一身汗來，半點不敢怠慢，叫過一個小太監(jiān)，說道：“你到我府去，叫他們送飯來，要有人在府裡等著接見，告訴他們進園來，別在家裡嘔等?！闭f罷夾著奏摺出西華門，匆匆向守在門外等著傳見的幾十名官員一個團揖，壓抑著心頭慌亂說道：“朱相在裡頭，凡事也都主張得。老兄們先見見，有需兄弟料理的，回頭再安排?！闭f罷升轎揚長而去。待到雙閘口時，已近午正時牌，張廷玉下轎便見高無庸出來，問道：“你要出去傳旨麼？”

“這真巧極了?！备邿o庸臉上也一紅一白的不是顏色，忙迎過來說道：“旨意叫你呢。”他壓低了嗓門，對張廷玉耳語道：“嶽大軍門打了敗仗，阿爾泰將軍和平王爺遞個密摺奏進來，皇上氣得發(fā)昏呢！”

張廷一軟，幾乎坐到地下，高無庸忙過來扶他時，卻被他輕輕推開。只這一剎那間，他已恢復(fù)了平靜，一邊思量著應(yīng)對局面，一邊想著安慰雍正，腳下加快了步子。果然一到殿門口，便聽到雍正喑啞沉悶的聲音：“勞師糜餉喪師辱國，他還有臉折辯？嶽鍾麒之罪斷無可恕之理！他耗了近兩千萬庫銀，給朕的是大大小小的敗報，庸將無能！立即發(fā)旨，嶽鍾麒辜恩溺職，朕亦羞見，令其軍前自盡以謝天下！”張廷玉略定了定心，雍正嫺於政務(wù)，疏於軍事是明擺的事，先是對前方將軍期望過高，又要顯白自己不外行，處處“指點”提調(diào)，受了挫折又責(zé)備太嚴，嚇得將軍無所措手足。但這種短處別說是君臣之間，就是朋友，也不宜直接去呲著。雍正這種乖戾自傲的性子，誰敢直陳其過？所以今日接連致敗，張廷玉內(nèi)心深處並不意外。一邊拿著主意，提高了嗓門報道：“臣張廷玉見駕！”

“進來吧?！?

張廷玉呵腰進殿叩拜起身，才見允禮、弘曆、方苞都在，還有鄂爾泰也在一邊，看樣子剛剛諮詢過西南改土歸流的事。雍正用碗蓋撥著杯麪上的浮茶，臉色又青又白，頰邊還帶著一絲暗紅，一頭灰暗的頭髮微微發(fā)顫，扶碗蓋的手也有點哆嗦，顯然在盛怒之間。他舒了一口氣，對鄂爾泰道：“你也起來吧，雖說你有處分，並沒有免你的軍機大臣嘛！”張廷玉想，與其讓皇帝氣平了再發(fā)脾氣，不如歸總一併傾瀉出來，反而好些，心一橫，硬著頭皮將張照和張廣泗兩份奏摺遞上去，低聲道：“主上，您得保重！奴才從小兒看著主子的，多少驚濤駭浪急流險灘，主子都處之泰然的，何況這都是些疥癬之疾，皮毛之病，從容料理，扳回局面不是難事?！彼o雍正呈遞摺子，從來沒有這許多話的，弘曆方苞鄂爾泰看著，便知必定又有大惡消息，本來吊得老高的心又高了寸許。

“痛可忍，癢不可耐啊，衡臣！”雍正略遲疑地接過那兩份奏摺，先看張廣泗的，便炮烙似的一縮手，撂一邊又看張照的，立時之間臉色又漲得血紅！他搖了一下頭，似乎不大相信，又拿起張廣泗的摺子，比著看了看，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好！又一個欺君的！哈哈哈哈……”雍正磨旋兒樣轉(zhuǎn)了一圈，像一捆割倒了的稻子，一下子暈癱在榻上……

“皇阿瑪！”

“皇上！”

五個人一擁而上圍住了雍正，高無庸和幾個小太監(jiān)唬得面無人色，上炕來七手八腳將雍正身子擺平放正，有的要出去傳御醫(yī)，有的要去叫道士，還是弘曆喝住了，說道：“去一個太監(jiān)到我府，叫溫家的和兩個側(cè)福晉過來給皇上發(fā)氣治??！”說話間，雍正已是醒過來。

“弘曆吶，別讓他們可嗓子張揚……”雍正臉色黃得褪盡了血色，神志卻顯得異常清楚，“朕不要緊的。婁師垣回江西了，叫張?zhí)撍麄冞^來給朕發(fā)氣療治一下，不要勞動媳婦們了……”

弘曆哽著嗓子“嗯”了一聲，卻道：“嫣紅小英他們也都有些功夫的，道士們不可靠，還是咱們自家一家子信得及……她們學(xué)的先天內(nèi)氣功，不帶一點邪氣，兒臣試過的……”雍正閃眼見張廷玉站在炕邊，伸出枯瘦冰涼的手握住了張廷玉的手，眼卻看著方苞和鄂爾泰，說道：“勝負是兵家常事，朕並不糊塗到那個份上。朕心裡恨張照和嶽鍾麒，是因爲(wèi)朕把心都掏給了他們，他們還要哄弄朕。小敗不報，到敗得掩不住才告訴朕，叫朕顏面掃地，叫人議朕無知人之明……”

張廷玉道：“萬歲，您這會子靜攝養(yǎng)息，我們且不言政好麼？”

“好……”雍正閉上了眼，口中尚自喃喃而言：“嶽鍾麒怎麼會這麼無能？張照書生誤國，情殊可恨……真是敗得奇哉怪也……軍力糧餉我都過敵數(shù)倍的呀……”

雍正昏暈譫語，幾個大臣都坐在旁邊關(guān)切地看著，一時又有太醫(yī)進來診了脈退了出去，一時又進了藥方，幾個人小聲參酌。過了大約小半時辰，溫家的和嫣紅英英進來，張廷玉鄂爾泰等人迴避時，弘曆卻擺手止住了，命三個人給雍正發(fā)功放氣。方苞儒學(xué)大宗，除了孔孟百事不信，原以爲(wèi)她們也要焚符燒香綽神弄鬼地折騰，但見三人齊跪在雍正榻前，絕無其餘花哨，只是雙手五指箕張對著雍正全身，人雖然不在榻上，也能見到恍恍惚惚若有若無的彩光在雍正身上掃動。似乎還有一股似麝非麝似檀非檀的香氣在殿中飄渺流移，呼吸之間沁涼清爽，心目爲(wèi)之一開。正詫異間，三個女子已經(jīng)收功。溫家的說道：“皇上試著張開眼睛……，您頭還會有點暈，那是您飲食不調(diào)，進膳太少?！黹g用點粥就會好的……”

“嗯?！庇赫犻_了眼。他晃了晃腦袋，臉上泛出笑容，看著嫣紅和英英，慈祥地說道：“這是朕的兩個小媳婦子？好，賢惠而且有本領(lǐng)！弘曆是個大造化的，你們也有福相。好！是漢人？”

嫣紅和英英怯怯生生地看著雍正這位皇帝老爺子，叩頭道：“是?！庇赫藭r顏色已經(jīng)回過來，坐起身來對溫家的笑道：“朕頭也不暈。你是她們的嬤嬤？好本領(lǐng)，真是真人不露相！朕賞你四品誥命銜——無庸取櫃頂那兩把如意，給朕的媳婦們?！?

“是！”

“朕給你們擡籍入旗吧。”雍正微笑道，“大的賜姓高佳氏，小的賜姓金佳氏……”

“奴婢們謝主隆恩！”

雍正一笑，說道：“那是戲裡的話。高無庸，帶她們?nèi)ィ@幾日就住韻鬆軒，隨時能給朕發(fā)功治病?！狈桨热艘娪赫坏眢w恢復(fù)，氣性也平和下來，心裡頓覺欣慰。張廷玉便道：“主子身上不爽，今兒且好生將息，奴才們明兒再遞牌子進來。”說罷和方苞、鄂爾泰、允禮一同辭了出來。

四個大臣退出來，天色已經(jīng)向暝，出了雙閘，互相對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

“我是奇怪，主子的性氣是越來越怪了?！痹识Y望著晦色中的漠漠秋雲(yún)，“他好像一點也管不住自己似的?！?

鄂爾泰道：“他是有病，又比前世帝王格外的惜名要強，心裡又孤寂，才變得性格無定。其實從心底說，極慈祥心軟的。”“我看皇上是有點灰心，嶽張二人太叫皇上失望了?！狈桨f道，“你們想，這兩仗打下來勝仗，西疆綏寧，西南建府置縣，又是什麼光景？這是聖祖爺都夢寐以求的事??！”

張廷玉沒有加入議論：他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但都沒有蓋全。雍正是個誰也說不清楚的人，像這個世界，誰也解釋不清。許久，張廷玉才道：“要下雨了?！?

雍正只休息了一天，八月十八、十九、二十接連三天，在淙淙的大雨中接連召集上書房軍機處會議，聽取兵部、刑部、工部、戶部尚書匯奏兩方用兵兵源、糧秣、銀餉、軍需供應(yīng)情形，接連下旨。

即著張廣泗爲(wèi)雲(yún)貴川鄂湘兩廣七省經(jīng)略大臣、統(tǒng)一軍事進剿。原經(jīng)略大臣張照鎖拿進京交部議罪；

即著承順郡王錫保代爲(wèi)靖邊大將軍。原大將軍嶽鍾麒著革去頂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參贊大臣陳泰於和通泊之役臨陣棄軍逃遁，即著軍前梟首示衆(zhòng)。

當(dāng)日傍晚，張廷玉又接到弘曆代批的諭旨：“朱軾自入軍機處襄贊以來，政務(wù)多有荒疏，舉薦頗見荒謬。本應(yīng)嚴議，念其先帝遺臣，且年老身弱，即著革去軍機處大臣、上書房大臣職銜，仍任原文華殿大學(xué)士之職。欽此！”張廷玉頓時吃了一驚，仔細想想，張照是朱軾推薦的，以雍正的嚴剛不茍性子，自然要追究責(zé)任。但反思自己，當(dāng)初也曾力薦嶽鍾麒爲(wèi)將西征，此時自也應(yīng)該引咎請罪。剛要叫備轎，張廷玉又猶豫了，此時天已戌時，又下著這麼大的雨，特特地爲(wèi)“引咎”進園見雍正，又沒有軍國重務(wù)要請示，未免顯著太矯情，爲(wèi)自己的事太鄭重其事了；若爲(wèi)朱軾說情，雍正那種石頭裡擠油，雞蛋裡頭挑骨頭的性子，加上連日心緒極壞，保不定還要落個“明是爲(wèi)朱軾，實是爲(wèi)自己”的把柄。想著，張廷玉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打消了立刻見雍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