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九死一生脫難回京，已是五月下旬。他自滑縣入驛道傳舍進京，即由李紱從保定府派來的人接著，一直護送到京郊豐臺大營。那李紱也真經(jīng)心，除了派自己的中軍日夕不離左右地保護，沿途驛蹕關(guān)防一日一報，也都有他親自停當(dāng)曲劃。弘曆坐的是總督的八人綠呢大轎，警蹕鹵簿前呼後擁，提鈴使報戒備森嚴，還有一棚綠營兵尾隨半里之外隨時策應(yīng)。又怕熱著了弘曆，那轎都改裝了，揭開頂蓋，加曲柄傘，儼然就是王爺乘輿；闔上轎蓋即可遮風(fēng)避雨，隨時用快馬呈送瓜果冰塊供應(yīng)。因此，從馬頭到豐臺八百餘里，不但不見個賊影兒，走得也真快意。
當(dāng)晚弘曆宿在潞河驛，洗涮剛畢，外頭便報“禮部尚書尤明堂請見”。弘曆一邊命“快請”，又對劉統(tǒng)勳等人道：“路上的事一字不許提——”已見尤明堂撅著小鬍子踏著方步進來，在天井裡扎手窩腳地預(yù)備行禮，便隔門笑道：“是老尤?。∶舛Y進來吧！”
“扎！”
尤明堂答應(yīng)一聲揭簾進來。他已是六十七八歲的人了，五短身材，白淨(jìng)面皮小鬍子神氣地翹著一對椒豆眼炯炯有神，看上去也只五十歲上下。尤明堂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進士，足足做了二十多年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清理戶部虧空，怡親王才從郎官裡將他提拔起來，幾年之內(nèi)不次擢升爲(wèi)禮部漢尚書，不聲不響在京幫辦中央樞務(wù)，其實若論起寵信，還在田文鏡等人之上。尤明堂進來，到底還是打下馬蹄袖叩安行了禮，笑道：“奴才是漢軍鑲黃旗下，是主子的包衣奴才。您不讓行禮，奴才得多少天睡不安生，就算主子賞奴才個安心好了。主子忘了，前頭工部郎官瞿家祥，是莊親王爺門下。也是有一次吩咐免禮，他也真的就沒行禮，回去越想越不對，覺得沒臉再見主子，愈是不見愈是更覺沒臉，精神恍恍惚惚，幾個月就一病不起。還是兒子們?nèi)デ笄f王爺，王爺?shù)剿￠角靶χp了他一嘴巴，罵他：‘狗孃養(yǎng)的，快起來，爺有差使叫你辦呢！’他就又歡天喜地起來辦差去了——人，不可有心病?。 彼环捔ㄠ逻B說帶比，連侍立在後的劉統(tǒng)勳秦鳳梧，想著瞿家祥的形容兒，也忍不住都笑了。弘曆心情十分高興，命人端來一盤冰湃荔枝，親自剝了皮賞給明堂吃，又問道：“我讀邸報，你不是從駕去了奉天麼？怎麼又是你來接我？三哥是在城裡。還是在園子裡？衡臣相公呢？”尤明堂笑道：“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走?；噬嫌謥碇家?，滿尚書阿榮格父親喀裡領(lǐng)的墳在盛京，換了他從駕，就便把墓修一修。三爺如今是裡裡外外忙，這會子進宮給娘娘請安，不知道回園了沒有。張廷玉一天要看幾萬字的摺子，理清節(jié)略送到韻鬆軒三爺處裁奪，又要接見外省進京述職的大員——也真虧了他打熬得，日日月月年年就那麼作事，要換了奴才，骨架子也散了——奴才剛見著他，他說一會就來，料想著他是約著三爺一道兒來呢。”
弘曆心裡突然一陣不是滋味。他已經(jīng)幾次見到雍正在奏章上的硃批，說“三阿哥處事幹練不在汝之下”。“此等細心處弘時乃能體察，有子如此，吾復(fù)何憂？但汝兄弟皆如此心，則國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弘時昔有浮躁之病，今罕見矣”……諸如此類的話頭，父皇反覆批給自己看，是什麼意思呢？皇阿瑪雖然幾次說過“弘曆要懂得爲(wèi)君之難。慄慄懍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即如此也難免差錯，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諒了”?！澳闶菄抑畬?，要善自珍愛”。“放膽作事，但存正大之心，朕不是庸主，斷不朝三暮四”——但總觀熙朝，皇帝愛太子，遠遠超過了皇阿瑪愛自己，結(jié)果還是廢了。一路上出的事，已使他對弘時百倍警覺，他在衆(zhòng)人面前又這樣拼命作事廣博人望，真令人不寒而慄！思量著，臉上已沒了笑容，卻嘆息一聲道：“皇阿瑪是病身子出京的，我真擔(dān)心。離開南京前，我訪查了幾次，總不得個好醫(yī)生。十三叔我也著實惦記著，這幾日可好些了？”尤明堂哪裡知道剎那間弘曆轉(zhuǎn)了這許多念頭，一躬身說道：“怡王爺也惦記著您呢！昨個我去清梵寺請安，王爺還說，‘弘曆在外頭時日不宜太長，我已經(jīng)寫摺子請皇上早些叫他回來?！艺f，‘李紱那裡已經(jīng)遞來滾單，明日就可到京?！鯛斦f：‘他們小弟兄幾個，從小就在我膝上玩耍，我真想他，回來叫他一定抽空兒來看我。我這身子骨兒，不定哪天就隨先帝爺去了。”’
尤明堂說著，已是神色黯然。弘曆聽得心裡滾燙酸熱，兩滴淚在眼眶裡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還是淌了出來，忙拭淚笑道：“待會兒見過三哥和張相，我就去清梵寺?！闭f著，便見弘時滿面笑容，和張廷玉聯(lián)袂進了驛館二門。弘曆忙站起身來疾步出迎，就天井階前給弘時打個千兒，起身又打一千，說道：“三哥，您來了，叫我好想！”又對張廷五道：“老相越發(fā)瘦了，不過精神還矍鑠！”
“老四，著實辛苦你！”弘時一把挽住弘曆，“曬黑了，也瘦了些。德三上次來京，給我?guī)У穆固?、人蔘——我說給你要的藥——看看都不合你用，也不是節(jié)令兒，叫他辦了八兩牛黃、一斤麝香，還有點冰片，叫人帶了南京去，來信說你已經(jīng)不辭而別。你可真行，這麼熱天兒微服趕路！不過看上去精神滿好的——回來了，先好好歇歇，身子骨兒是要緊的……”他覷著弘曆，眼中閃著欣喜溫柔的光，說不盡久別重逢的兄弟親情。弘曆似乎也十分感動，拉著弘時的手不放，笑道：“多謝哥哥了。你自己也是個熱底子，那些藥用得著的。你喜歡吃碧羅春茶，這次我給你帶了二斤，真正喬婆子家的！留在開封，過幾日就送來了……”又轉(zhuǎn)臉對張廷玉道：“給你也帶了一斤，還有三令宣紙，一盒子徽墨，你可得好生寫一幅字兒送我？”張廷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說道：“老奴才怎麼當(dāng)?shù)闷穑繝數(shù)淖直扰诺膹娛赌?！?
君臣兄弟話別寒暄親如甘飴，張廷玉劉統(tǒng)勳都覺得平常。秦鳳梧初入政門接觸這些權(quán)要人物，看得一陣陣膽寒：就眼前如此雍雍穆穆，揖讓謙恭如魚游水的情景，誰能想到風(fēng)濤黃河上槐陰老樹下那場兇險無比的追殺？他甚至覺得弘曆和劉統(tǒng)勳太過疑心，“是不是四爺多心了？”正自胡思亂想，幾人獻茶入座，弘時端杯用碗蓋撥著浮沫問道：“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新跟了四爺?shù)狞N？”
“他麼？”弘曆呵呵笑道，“李漢三，字世傑。幼年隨父母到河南光山作生意，後來家道中落入資捐了個監(jiān)生，隨河道衙門當(dāng)了個幕賓，不但熟知河務(wù)水利，文章詩賦也都很瞧得過。河南河道阮興吾是我的門下，夤緣從我這兒求個出身，就帶了京來?！鼻伉P梧只微微一怔，但他素來心高膽大，又機警過人，就坡兒打滾道：“這是阮公的厚愛，四爺?shù)臄E舉，小子何德何能呢？後生晚輩，多侍門牆照應(yīng)。”弘曆不等他說完便連連吩咐設(shè)酒款待。本來欽差完差回京，朝廷照例不設(shè)公筵，以廉儉昭天子之德。但這次一來雍正不在京，不至於酒後見駕；二來這是兄弟相逢，弘曆的一片愷悌情份，衆(zhòng)人也不便拂了他的美意。略一遜讓，弘時張廷玉劉統(tǒng)勳便都入席，秦鳳梧執(zhí)壺殷殷相勸。吃酒間弘曆弘時頻頻舉杯互道思念之苦，劉統(tǒng)勳尤明堂滿口帝德君恩兄弟敦睦愷悌。張廷玉留心實務(wù)，時時向“李先生請教”河務(wù)利弊。弘曆一頭要照就弘時，一頭生恐秦鳳梧露了蹄腳。秦鳳梧說笑打諢講詩演詞，一頭打疊精神賣弄學(xué)問，一頭還要應(yīng)付張廷玉出的冷題。幸而他沿黃遊冶過山水，又讀過陳璜所著《河防述要》，天分又極高，實的虛的連編帶蒙，夾著還要吹捧田文鏡的治河業(yè)績。一席下來，竟是口蜜與腹劍共酌，杯酒與謊言齊飛。酒足飯飽揖讓禮送二人出去，弘曆揩著頭上的汗笑道：“我素來最怕吃酒，今兒吃酒比說話容易。我看你就改名兒叫李漢三吧！”
是時正是孟夏之仲，天雖過了亥時還不算黑。弘曆本來送走他們，立刻就要去清梵寺見允祥的，已經(jīng)走出房門又退了回來。半躺在竹藤春凳上望著天棚出神。劉統(tǒng)勳和秦鳳梧既不能退，也不能說話，只好垂手乾站著。
“延清啊！”許久許久，弘曆才嘆息一聲說道，“我們許是錯疑了老三了。”
劉統(tǒng)勳和秦鳳梧交換了一下眼色，這次路上連連遭遇劫難，普通土匪根本沒有這個膽量，也不會有那麼靈通的信息，四面八方地集中到弘曆經(jīng)過的地方，準(zhǔn)確地強襲，肯定有在朝的權(quán)要居中指揮。一目瞭然的事，弘曆一路幾次明白無誤地疑到了弘時，爲(wèi)什麼此刻又這樣說呢？劉秦二人本來一無所知，也都是順著弘曆的思路去想的，現(xiàn)在弘曆卻說“我們”錯疑了，這個話說得也怪。略一思量，二人立刻明白，弘曆是用官話說私事：他不想張揚這事，也告訴劉統(tǒng)勳和秦鳳梧，如果張揚，他不承當(dāng)“錯疑”的責(zé)任。思索著，劉統(tǒng)勳道：“四爺說的是，這種事不像親兄弟所爲(wèi)。奴才們自該慎守謹言，請四爺放心。”弘曆坐直了身子，悠然地搖著扇子，說道：“當(dāng)初疑也不爲(wèi)無因，聖祖爺時兄弟們鬧家務(wù)，火爆得天下皆知，前車之轍猶在，歷歷驚心駭目。將前比後，又身處危境，多想想也是自然之理。就昔年鬧家務(wù)，哥們幾個也沒有下這個辣手的。天下事詭變機械，萬花筒兒一樣，也難保有人藉端生事，調(diào)唆我兄弟相疑也未可知。但你們留意，我方纔說了‘許是’二字，並不下定論。統(tǒng)勳你作過刑獄官，捉姦捉雙，拿賊見贓，一語既出，這地方潑水難收。我以仁義事君待下，萬不可錯會了我的意?！彼环捳f，像荷葉上的露珠流滾不定，又嚴密得點滴不漏，兩個人都聽得心裡佩服，垂首稱是。
“秦鳳梧你是精熟易理的?！焙霑讶粲兴嫉卣f道，“君不密則失其臣，臣不密則失其身，是《易經(jīng)》裡的話吧①《易經(jīng)》“節(jié)”卦“初九·爻卦”：“不出戶庭，無咎”?？鬃釉凇袄M辭”中解釋：“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爲(wèi)階。君不密，則失臣；臣萬密，則”。？其實這個‘密’字不單指機密謹言。它是‘周全’的意思。面面都想清楚了，就有了開鎖的鑰匙。胡亂用鑰匙去捅，把鎖捅壞了也就完了。我說的是‘理’，至於‘事’，並不是不要去想。且存著心裡去，該用的時候它就是開鎖鑰匙——明白麼？”
“是，奴才們明白！”二人一齊答道。至此，他們才真正領(lǐng)略了這位少年王爺?shù)男男睾椭橇俊?
弘曆笑道：“那好。從現(xiàn)在起，我們不談這件事了。統(tǒng)勳明兒就回部，秦——李漢三，你且留在我這裡。我給你擡個旗籍，有進身機會就薦你出去。照我方纔席上的話，你草擬一封信給開封河道衙門的阮興吾。他是我的家奴出去的，信可以說透點，不要留把柄就是了。”說罷起身挺了挺腰，吩咐道：“備轎！”
弘時從潞河驛辭出來，原來要打道回府的，中途變了主意，轉(zhuǎn)轎便奔了張廷玉府。本來三貝勒府在鮮花深處衚衕一帶，張廷玉的新宅就在西華門外，二人差不多一個去向。因此他的大轎落下，張廷玉還沒有進院，正在門洞裡和幾個外省大員說話。弘時一眼瞧見大學(xué)士尹泰也在，一邊拾級上來，遠遠便笑道：“尹老相也來了？”尹泰見他來，忙過來笑道請安，幾個官也都跟著行禮。弘時一把挽起尹泰，說道：“老相國還和我鬧這個——都起來——上回弘晝受了您一禮，弄得皇上好一頓數(shù)落，您恐叫我也躬背控腰挨訓(xùn)麼？”說罷呵呵大笑。
“就是的，我也正說尹年兄呢！”張廷玉一邊揣猜著弘時來意，一邊笑說，“他就放心不下繼英兄，這也是情理裡頭的事——你知道，由道員進封按察使，不是我說了算，得省裡保奏上來，我們票擬了進呈御覽，下旨奉行。你彆著急，安徽今年考評，考功司還沒有報上來呢！但有一線之明，總不教你失望。不然嫂夫人那裡我連茶也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