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霜的聲音不大不小。
也足夠在場所有賓客聽見。
江華琰收了臉上的笑意,微微瞇眼,那雙威嚴冷峻的眼睛便落在了江燼霜身上。
坐席之上。
江燼霜坐得並不端莊,手上還捏著那半滿的酒盞,眸光晃動,好似月濺星河。
明月高懸於頂。
像是爲她鍍了一層銀白輕紗。
她一襲紅衣似火,哪怕背後是牡丹芍藥的國色天香,也掩蓋不過她的明豔。
高處,不僅是天家和賓客,裴度的目光也緩緩落在了她的身上。
帶著幾分清冷與自持。
不見半分窘態。
——他原本也不會感到窘迫。
畢竟是他有意,讓天家將他逼迫到這種境地的。
——他想要她的“解圍”。
男人一襲墨綠寬袍,正襟危坐,眸光清冽淡冷。
他垂眸,卻看見了自己手邊的那杯並未入口的酒水。
倒映著夜空中的皎月,似是觸手可及。
金波盪漾,那月影也隨著漣漪,揉開一圈圈的波紋。
他確實不太介意用些不算光彩的手段。
哪怕這種手段,她能猜得到。
就像是帶著幾分有恃無恐的倚仗。
——他承認,他確實被江燼霜養得驕縱過了頭。
她就像庇護他的神明一樣,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他遇到不妥之事,她便如福至心靈般出現在他面前,將他解救。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這是裴度的倚仗。
所以,他任由官家步步緊逼,言語敲打,最後問出一句“是否已有了心儀之人”。
世人逐利。
卻又趨利避害。
光鮮之時,衆星拱月,萬衆矚目。
無數朝臣將他簇擁誇讚,高高舉起,賓朋滿座。
可此時,天子威儀,臣子皆是噤聲垂頭,唯恐與他有半分沾惹。
趨利避害,趨吉避兇,是人之常情,裴度看慣了這些,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就像很多年前,他也曾在論道的詩會上,與那羣京城公子論辯,人應當趨利避害,還是迎難而上。
他明白世人所想,也並不想去苛責什麼。
但他賭江燼霜,並非世人。
她是江燼霜。
曾提劍直接殺入老臣官員的府上,也只是爲了給他討個說法的昭明公主。
她的偏愛明顯。
哪怕他這般死板愚鈍,也能感覺到。
一如現在,萬千華服賓客皆是噤聲,唯她一人紅衣如火,笑靨如花,拉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裴度垂眸。
指骨被袖口半掩,稍稍泛白。
——他在等待她的那個答案。
哪怕是爲了替他“解圍”,半真半假說出口的那個答案。
他迂迴蜿蜒,彎彎繞繞,也只是想聽到她那個答案而已。
銀月如鉤。
“父皇怎麼也不問問兒臣是否有心儀之人?”
江燼霜笑得張揚,微微歪頭,恣意桀驁。
江華琰在看向江燼霜的瞬間,臉上的笑意便已然消失不見。
周遭的賓客像是鬆了口氣般,或是謹慎,或是看熱鬧般看向江燼霜。昭明公主的心儀之人?
這也實在好猜。
有人看了高處的那位首輔大人一眼,心下了然。
——你瞧,這位昭明公主就是趁著這個時候,故意要跟首輔大人扯上關係的。
當年的那份追求,實在是猛烈又人盡皆知。
哪怕如今已經過去多年,昭明公主心愛之人,衆人也不會想到除了那位首輔大人以外的第二個。
當年的偏愛,實在明顯。
如今陛下逼問裴大人,昭明公主卻突然開口,“橫插一嘴”,無非就是想要藉此機會,認下首輔大人口中的這位“心儀之人”。
實在是惡毒又心機。
有臣子的眼中閃過幾分不屑。
江燼霜卻並不在意那些視線,將手中剩下的半杯酒水,一飲而盡。
酒水入喉。
江燼霜其實想了許多。
莫名想到,三年前的春日,她曾抱著幾束漂亮的桃花枝,塞到裴度懷中,笑著讓他來幫她養。
又想到那年大雪,她在宮殿外跪了三日,無功而返。
後聽聞裴度在宴席上被下了藥,不顧膝蓋的青腫,前去救他。
那時,天子龍顏大怒,降旨將她貶回封地,無詔再不能入京城半步。
是以,心中積怨已久的賓客臣子,皆是嘲諷輕蔑,甚至不肯讓她將裴度帶走。
她抽了長劍。
砍了鬧事之人的手掌。
臉色冷沉,語氣不馴:“裴度是本宮的人,本宮現在要帶他走,再敢阻攔者,殺?!?
對於旁人,她實在算不上有耐心。
在衆人一片尖叫哀嚎唾罵聲中,江燼霜攙扶著已經中了藥效的裴度離席。
後來。
後來……
後來他將她壓在牀上,語氣低啞迷亂:“公主殿下千方百計地謀求,不就是想要這個嗎?”
她想要什麼呢?
她能要什麼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時被裴度壓在身下時,她心裡想著,她離京之前,還是應當給裴度留下盤纏金銀財寶之物的。
——他身體還沒養好,嬌慣得很,藥膳不能斷。
哦,還要留下銀錢給他買書籍筆墨,裴度寫得一手好字,劣質些的墨條,他用得不順手。
除此之外,她似乎便沒想其他事了。
他抵著她,咬著她的肩頭,像是要將她所有的聲音撞碎。
一點都不溫柔。
無數的回憶在江燼霜的腦海中閃過。
半杯酒入喉,江燼霜放下酒盞,大概是被酒氣辣到了喉頭,眼眶中積了些水霧。
“哦?朕險些忘了,昭明你年歲也不小了,最近可有物色到心儀的男子?”
頓了頓,江華琰的臉上重新掛上慈愛的笑容,說出口的話卻帶著幾分隱隱的警告:“今日七夕夜,霜兒不妨說出來讓父皇聽聽,若是門當戶對,朕便允了你們的婚事,也算是喜事一樁!”
江華琰將“門當戶對”四個字咬得很重。
是對她的警告。
江燼霜清楚。
莫名的,江燼霜稍稍側目,視線投在了那尊位上,裴度的身上。
隔著無數賓客朝臣。
男人的視線似乎一錯不錯地朝她看來。
漂亮的薄脣抿成一條線,袖間的指骨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那是他不安時,常有的小動作。
——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她要說出口的答案。
似乎所有人都認定,她會說出他的名字。
毫無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