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扯一個彌天大謊！
“夏尚書，回來！不怕耳朵被震聾了嗎？”
紀綱今日不在，兩個小吏放下筆，連拉帶拽方纔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還是躁動不安地死死看向牆壁，彷彿目光能穿透牆壁，看到對面一樣。
夏原吉心態產生的變化，並不難理解。
‘鈔法註定敗壞’這道題，被歷代帝國的財政精英們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經不服氣，作爲這個時代的頂尖財政專家，他覺得他就是那個解題人。
可事實證明，他錯了！縱使他再頂尖再聰明，還是沒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喪氣的夏原吉看來，這道題是註定無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說這道題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夏原吉從激動的狀態中，又突兀地脫離了出來，他在原地踱步，口中唸唸有詞。
誰能想到，用白銀來當錨定物，在價格上相互掛鉤，在數量上同比例放大到紙鈔的發行量上呢？
而且，多餘的白銀還可以投入到官方航海貿易中，對外國形成額外的免費財富掠奪。
姜星火沒有讓夏原吉等待太久，姜星火沉吟了幾息捋了一下思路，便說道。
聽了這話，夏原吉恨不得擊節叫好，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這也是朱元璋制定的鈔法在他看來必定敗壞的結癥。
聽到這裡，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同時屏住了呼吸。
難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不成？
“所謂通脹，就是因紙鈔超發，購買同樣事物需要花費比過去更多的紙鈔的現象?！?
那麼夏原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朱棣。
“其一是實體，也就是真正創造的真實價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發的貨幣?！?
“姜師在上，受夏某一拜！”
“笑伱太急.夏卿這是關心則亂啊。”
便是因爲有了日本銀礦，就控制了此時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銀產量，或者說，亞洲範圍內的幾乎全部白銀產量。
李景隆急切道：“姜郎，道理我都懂了，可是怎麼解決呢？”
無論是金本位英鎊還是金本位美元，掛鉤的都是黃金的價格，但黃金其實並沒有大規模地在市面上流通。
姜星火微笑頷首：“跟船錨也大差不差。”
姜星火的講解，簡單易懂！
錨定物，就是能讓紙鈔貨幣穩定下來的東西，而不是一路超發一路往地府裡俯衝，缺乏阻攔根本停不下來。
痛，實在是太痛了！
“需求激增，國家唯有超發紙鈔靠印錢來解一時之急，而超發紙鈔基本上都是無法控制的，必然會導致鈔法敗壞，走向【換鈔】。”
但還需要姜星火給他把這層烏雲撥開，才能見到後面的大日。
“今日心魔得解，經濟之道本以爲畢生不得窮盡，未曾想還能更進一步，皆是姜師之恩?！?
“這也就是姜郎所說的‘白銀寶鈔’。”
可惜他又不能衝到牆對面去，只能隔著一堵牆，苦苦等待。
夏原吉的心頭全是一個念頭。
“就是船舶在航行時需要?？?，就錨定了錨點，讓它停止前進和轉彎。而如果把貨幣的超發比喻成隨波而行，也要有個船錨來讓它不亂跑?！?
“當然不是一個東西。”姜星火理所當然地說道。
夏原吉有些沮喪地坐回到了座椅上。
“可是臣也並非沒有設想過給寶鈔增加平準庫來穩定幣值，這裡面問題有兩個，一個是朝廷遇到困難，總是會打金銀平準庫的注意的；另一個是，即便是不打這個注意，寶鈔還是會越發越多，可金銀的開採數量卻跟不上?！?
而眼下，這個問題答案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好在，姜星火向來不是一個喜歡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態度極爲嚴肅地說道。
就是如此，作爲一個帝國的統治者，都不追求風調雨順，能每年小災小難熬過來就不錯了。
“因爲，紙鈔和通脹，天生形影不離！”
“基於農業所收上來的賦稅總量是基本固定的，就是圍繞一個基準線上下波動，也就是財政收入基本固定。可不同時期需要的財政支出卻不是固定的，一旦運氣不好，連續遇到倒黴的事情.就像是你們在模擬遊戲裡遇到的一樣，那短時間內財政支出的需求會激增。”
“如今本以爲找到了答案，沒想到，還是在走前人的老路，行不通的?！?
“所以說，儲備物和錨定物不是一個東西？”
到底，什麼是錨定物。
“第一點目的其實沒什麼好講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們今天要講的重點，就是這第二點。”
這個問題，也同樣是隔壁密室的夏原吉所期待的。
那麼，到底如何‘疏’？如何才能確?！琛臅r候，紙鈔的幣值能穩定下來？
姜星火剛解釋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話打斷了。
“價值錨，就是讓紙鈔與白銀價格單向掛鉤，以白銀價格錨定紙鈔，但紙鈔不錨定白銀?！?
“白銀不會成爲真正的貨幣，也不用擔心大規模流入白銀，使得白銀貶值成第二個寶鈔?！?
牆對面，老歪脖子樹下。
但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實行貴金屬本位制的國家，手裡掌握著絕大部分該貴金屬！
“想要讓紙鈔價格穩定永遠不改變，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僅朝廷會超發，民間也會隨著繁榮創造更多的真實價值，也就需要更多的紙鈔作爲一般等價物。”
“首先我們要講清楚，白銀寶鈔是什麼？”
姜星火也不急躁，耐心地給他解釋道：“你可曾見過船隻航行？”
沒想到，朱棣卻胸有成竹地說道。
可是這只是一個比喻，並沒有落到實處。
此時的夏原吉坦坦蕩蕩，心頭再無任何輕視之念，反而鄭重其事地對著牆壁下拜，跪的堂堂正正。
“兩年不到，義軍遍地；十八年後，大明建立?！?
“臣明白了！”
“當有了白銀作爲白銀寶鈔的錨定物後，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但這還不夠！”
提出了新的，讓人足夠眼前一亮的解題思路。
“所以就如同大禹治水一樣，堵不如疏！”
“這種掛鉤，絕不是你們所理解的，一張紙鈔就能固定兌換多少金銀！元朝的這種做法是沒有用的。”
畢竟由皇帝主導的行動，很難惠及民間，形成新的造血能力。
紙鈔和通脹，天生形影不離.夏原吉反覆地念叨著這句話。
聞言，剛纔被遊戲裡年年扣錢折騰到麻木的朱高煦，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
姜星火說道：“其實關於貨幣虛實的這個問題，還是回到之前所說的那個爭論上，紙鈔究竟是不是一張紙。”
而最讓人糟心的就是，壞事情通常會引發連鎖反應，繼而陷入惡性循環。
從此以後，寶鈔有救了！
“不對，不對。”
否則若是錨定物在他國之手，貨幣體系隨時都可能被錨定物的劇烈價格波動弄崩潰！
姜星火笑了笑說道。
李景隆面露古怪，一想到這段並不算遙遠的歷史，他曾經親自扮演元朝統治者模擬過，就開始爲真正的元朝統治者默哀了。
無比震撼！
可偏偏弔詭的是，姜星火這個名字，他連聽都沒聽說過！
“姜星火指的路，從來都不是老路?！?
“如果臣所料不差，姜星火所謂的‘白銀寶鈔’，便是如元朝金銀平準庫一般，讓寶鈔能和白銀自由兌換，如此一來，只要朝廷能保持不亂動金銀平準庫裡的錢，就能讓寶鈔穩定在一個相對的水平。”
夏原吉苦笑道：“如何能不關心？臣一生難解之事，不過鈔法二字！”
震撼！
因爲所有玩紙鈔的朝代，一旦開始‘疏’，那就如同在黃河大堤上鑽了個孔，過不了幾年就是紙鈔超發到洪水滔天了。
“第二，便是控制紙鈔超發這個影子，並且讓它由完全的虛體，變爲半實體，繼而反過來與真實價值這個實體相輔相成?！?
換句話說，唯中國富有四海，四海之外皆窮苦蠻夷爾。
不是一個東西？
隔壁的夏原吉心亂如麻。
夏原吉現在倒也算不上“朝聞道夕死可矣”，但終歸這是困擾了他多年的心魔。
姜星火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打亂了他的全部認知和想法。
“不錯！”姜星火點了點頭，“就是白銀寶鈔！”
“白銀寶鈔，就是以白銀爲錨定物和儲備物，所發行的貨幣。”
“不對，姜星火的這個主意還是不可行！還是在走前人的老路！”
其實，這就是貴金屬本位制的原理。
姜星火溫和而堅定的聲音，透過牆壁被擴大，傳到了密室內，形成了迴環音。
牆對面的李景隆則有些瞭然，他回憶起之前的內容試探性地問道。
“這個問題我之前的答案是，不是一張紙。你們可能還是不太相信，因爲刨除上面的國家信譽不談.它也確實不剩什麼了，便如元朝那般頻繁的換鈔，又有什麼國家信譽可言呢？”
“如此一來，紙鈔既獲得了價值錨定，又獲得了價值附加，不再是完全依靠國家信譽的一張紙?！?
“就如同剛纔所說，我認爲產生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
就算朝廷不超發寶鈔，隨著民間創造財富能力的增長，寶鈔一樣需要超發，否則寶鈔就會變得比紙面價格更貴，進而形成寶鈔-銅錢的利差。
“而這兩者，對於一個基本依賴體內循環的傳統農業國來說，就形成了一個走不出去的悖論。”
“這個故事就告訴我們，光有儲備物是沒太大作用的，因爲朝廷一想用錢，就會打儲備物的主意，偷偷挪用儲備物去應急.然後，然後大概率就不會還回來了，而且下次還會拿更多?！?
夏原吉有些激動地站起身對朱棣說道：“臣明白了！想要把完全靠國家信譽發行的紙鈔這個‘虛’變成‘實’，就需要在紙鈔上面寄託有實際價值的東西！”
所以說，前段時間在中秋大宴上號召全體宗室、勳貴下西洋，應該便是這個意圖。
“錨定物有價值錨、貨幣錨、通脹錨，我們現在只需要明白價值錨即可。所謂的價值錨，就是讓貨幣的價值，與有價值的事物相掛鉤，最簡單的，就是黃金和白銀；更復雜一點的，有債務和石算了，你們知道簡單的就行了?！?
他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這一點，朱棣非常確信，因爲無論是削藩還是綁架宗室勳貴下西洋，亦或是後面提出的國運論、攤役入畝，全都證明了這一點！
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朱棣爲什麼如此肯定的夏原吉，一時茫然。
朱高煦憨憨一笑，說話聲音如悶雷般：“當初俺渡河可不少，姜先生說的錨定物，聽著像船錨，但總歸是不太理解?！?
便如前面所說，朝貢貿易體系之所以存在，便是因爲以中國爲核心的這一圈的國家，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貿易價值。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爲師矣！”
那麼姜星火所說的跨闊貿易促使製造產業發展，在傳統農業以外發展大規模的手工業工廠，就必須是突破朝貢貿易體系才能實現，便如元朝那般把貨物賣到更遙遠的極西之地去。
朱棣卻輕笑了一聲。
夏原吉剛纔之所以會那麼沮喪，便是認爲所謂的“錨定物”跟元朝的金銀平準庫差不多，都是用來通過兌換的方式，保證紙鈔幣值穩定的。
李景隆琢磨了片刻纔回過味來，問道。
“陛下何故發笑？”夏原吉沮喪問道。
“別急啊?！苯腔鹂戳怂谎?，繼續說道。
由虛變實，船錨.
隔壁的夏原吉，像是忽然醒悟了什麼一樣，他的瞳孔越睜越大。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有人在隔牆拜他，姜星火順著錨定物的思路，繼續講了下來。
錨定物，需要絕對穩定！
這也是爲什麼要有日本銀礦在手這個前提條件，大明才能玩白銀寶鈔的原因。
“換言之，貨幣錨定物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如船隻船錨一般，因爲本身重量夠重，壓得住船，才能讓船不會順流而下狂飆千里?！?
而如今姜星火竟然說“錨定物”跟平準庫不是一個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原吉心頭震驚，這種全新的經濟概念，他聞所未聞！
但又不完全是，或許只是一個開端。
但很快，夏原吉的心態便發生了一絲轉變，因爲對面的小子，竟然真的對“經濟”這門在當世非常深奧的專業，堪稱瞭如指掌。把貨幣的起源和發展演變，說的頭頭是道。
“俺自然是見過的?！?
夏原吉隱隱約約，理解了‘貨幣錨’這個概念。
是真的聽都沒聽說過，妥妥的降維打擊！
夏原吉迫切地看著牆壁，等待著姜星火的解釋。
“辦法當然是有的，第一是打開國門走出去。通過長期穩定的跨國貿易，帶動出口相關的大規模手工工場（非工廠）與作坊的產業發展，讓製造產業創造更多的真實價值，就相當於傳統農業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獲得更多的、源源不斷賦稅。同時進口和出口，也會帶來高額的關稅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國貨物的進門稅?！?
這很正常，因爲自己解不出來的題，如果一個無名小輩說自己能解出來，豈不是讓他的才華天縱成了笑話？
況且，那麼多前輩都解不出來，憑什麼你小子能解出來？
隔壁密室，夏原吉皺緊了眉頭，陷入了苦苦思索的狀態中。
下不了決心修黃河怕花大錢，等待後人的智慧來解決，結果黃河年年決堤，後人想修的時候，直接把“我大元”修進了墳墓。
沒深入研究過紙鈔的演變，或者祖上沒從事過國家的經濟管理工作，夏原吉不相信對方能說出這種話。
第一點的實現還有些爲時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點所吸引了。
“姜先生，儲備物我知道，什麼是錨定物？”
一針見血！
如何讓紙鈔超發這個影子由虛變實？
想不通！
實在想不通！
夏原吉打破了腦袋，也沒能在短時間內想明白這一點。
而最後，更是通過遊戲證明了原來的解題思路絕對行不通以外。
自視甚高的他，每當午夜夢迴，想到自己這輩子都要被‘鈔法敗壞’這個無解難題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對月唏噓。
而姜星火這番話裡，最難做到的就是堵不如疏這四個字。
有了這種相對堅挺的錨定物，貨幣纔不會劇烈地貶值。
“剛纔我們說過，錨定物就是能讓紙鈔貨幣這艘大船，穩定下來不隨波逐流的船錨?！?
“如何破解兩百年無論是何國何人主持的鈔法，都難以持續到四五十年的問題呢？”
那麼，錨定物到底是什麼？夏原吉現在無比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就彷彿前面是一片大霧，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樣。
所以夏原吉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之前你們已經模擬過了中統鈔到至元鈔的變化，後面元朝又搞了至大銀鈔，一貫至大銀鈔可以兌換至元鈔5貫，中統鈔10貫。也就是說，中統鈔再次被人爲貶值八成，名義價值降爲發行之初的4%。這還沒完，至正十年元朝再次變鈔，增發至正交鈔。這次變鈔的結果是.”
姜星火笑了笑，說道：“當白銀作爲錨定物而非儲備物時，就不需要實體白銀大規模地進行流通，也不需要國家的白銀持有量等於紙鈔發行量?！?
明末就是一個跟元朝一樣典型的惡性循環，譬如旱災會引發饑荒，饑荒會引發起義，鎮壓起義需要錢，忙著抵禦後金的朝廷又沒錢，沒錢就要開源徵三餉就要節流裁撤驛站，然後.然後天下無敵的大明就亡了啊。
但這個在前世不算很高深的概念，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如同一道霹靂劃過了漆黑的夜空！
自宋金以來，無數財政精英們，所觸及的最高玩法，不過是將金銀作爲平準貨幣價格的儲備物。
“還不夠？”李景隆咂舌。
“當然不夠?！苯腔鹫f道，“第二步，便是白銀單軌制。只有完成了第二步，才能實現第三步，讓白銀寶鈔成爲整個世界貿易體系的唯一結算貨幣。”
“當完成這三步，白銀寶鈔將會綁架所有在大明貿易體系內的國家，寶鈔的通脹，將會由體外循環流動到其他國家稀釋分擔，從而在最大限度上，以百年爲尺度維持國內的緩慢通脹。”
“扯一個彌天大謊，讓整個世界隨之起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