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朱高熾的馬車，很快回到了他自己位於皇宮附近的府邸。

如今朱棣這三個皇子都成年了，不知道朱棣是留了一手還是幫助成長，總之皇子們都是自己在皇宮外住的，嗯.在詔獄裡住也算在皇宮外住。

馬車已經平穩地停了下來，但滿懷心事的朱高熾卻疲憊地靠著紅木車廂的軟墊上，重重地嘆了口氣。

“哎”

一口氣出來不要緊，朱高熾的心口，卻忽然覺得有幾分過電似地刺痛。

這時，朱高熾看著馬車裡銅鏡中反射出來掛著厚厚黑眼圈的自己，反而苦笑一聲。

自己倒似個上古神話裡，蚩尤座下的食鐵獸似地。

朱高熾當然知道爲什麼心臟會覺得不舒服，無非就是睡眠不好，再加上經常感到焦慮和壓力，又偏偏無法紓解。

跌坐了半晌，朱高熾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覺得沒那麼難受了，這才慢吞吞的從馬車裡走了出來。

再怎麼說，在姜星火被動越獄的那次，李景隆的畫船上，朱棣還是以“校尉燕破虜”的身份，與姜星火面對面地見了一次。

畢竟朱高煦天天在姜星火身邊待著，姜先生長姜先生短的，而朱高熾雖然也基本沒怎麼落下地把姜星火的所有課都聽完了，但他跟姜星火的接觸，嚴格地來說，甚至還不如朱棣。

朱高熾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朱瞻基坐在他的大腿上，朱高熾打量著兒子，目光漸漸變得柔軟，但轉瞬就有些黯然。

“嗯，爲父知道?！?

不得不說，朱瞻基是個非?？蓯鄣暮⒆?，他五官如同畫師繪出來的一般，肌膚晶瑩剔透，像極了白瓷娃娃一樣。

只有朱高熾的基本盤比較弱，同時跟他們的兼容性也更強，因此江南士紳階層，纔會選擇朱高熾作爲合作與輔佐的目標對象。

進了書房，朱瞻基走到書桌旁邊的椅子上，仰起頭對朱高熾道：“父親大人，我給您泡茶吧。”

朱高熾點頭道：“當然可以。”

朱瞻基忽然揚著小小的臉蛋開口，卻是駭的朱高熾一驚。

朱瞻基認真地點了點小腦瓜。

“另外，孩兒年紀小，二叔不會也不敢把孩兒怎麼樣?！敝煺盎q豫片刻，還是說道，“您不可能追隨姜先生學習，可有孩兒在姜先生身邊，總比您跟姜先生沒有任何交集，要強得多。”

這些人作爲此時讀書人裡最頂尖的青年才俊，也註定是大明帝國未來的政治精英，他們對朱高熾的靠攏，是有自己的考量，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的。

朱瞻基問道：“父親大人，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這便是說，最近朱高熾的正妻的弟弟，也就是朱瞻基的舅舅在求官，而朱高熾不允的事情，鬧得夫妻有些賭氣，連累了孩子。

他的眼圈紅通通的，但嘴角邊的梨渦兒，卻是越發明顯，像極了朱高熾小的時候。

“父親大人！”

朱高熾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苦笑道：“爲父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這便是朱高熾又想起了姜星火即將出獄的事情。

“不用忙碌了，讓他們去弄坐爲父腿上歇息一下?！敝旄邿胝f道。

而朱高熾很清楚地意識到，姜星火只要出獄，按照姜星火的性格和理想，跟江南士紳階層對著幹是必然的。

“父親大人，是在憂思姜先生即將出獄的事情嗎？”

他頓了頓，又擡頭看向了朱高熾，用清脆的聲音，認真地解釋道：“今日天氣好，母親要孩兒做完課業去花園散心，可孩兒在花園委實待不住，因爲孩兒想見父親大人，想第一時間就見到父親大人。”

“十一月中下旬了?！?

小朱瞻基應了一聲，邁開腳步，一蹦一跳地進去了。

這種利益訴求，就是朱高熾要在某種意義上代替建文帝的角色，成爲江南士紳階層的代理人，維護他們的利益。

一個喚作海濤，另一個則喚作侯泰。

朱瞻基稚嫩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興奮和歡快。

畢竟這不是個人的抉擇，而是涉及到皇位、派系、道統.是涉及到無數人的抉擇。

“你說什麼？！”

甚至還獲得了關於未來大明的某些劇透，去杭州西湖見了于謙.至於王振此人，倒是截止至目前，還沒有找到，估計還沒出生。

文官系統裡，既包括了朱高熾在北方留下來的原燕軍行政文官，也包括了朱高熾新收攏的向他靠攏過來的建文舊臣。

“殿下.您怎麼了？”站在旁邊伺候的兩個貼身太監連忙迎了過去，扶住了朱高熾有些搖晃的身軀。

朱瞻基朝前走了幾步，伸出一根肉呼呼的手指頭，抹掉了眼睛裡盤旋著的淚水，繼續往外探頭看了看。

“孩兒剛纔或許說錯話了，請父親大人原諒?！?

此時朱瞻基站在門檻外，離他還有幾步遠。

可偏偏如果從人情的角度來說，朱高熾本身，是完全跟朱高煦沒法比的。

朱高熾隨後跟了過去。

朱瞻基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他的睫毛彎彎翹翹的，眼睛裡閃動著淚珠兒。

因爲如果說之前攤役入畝等舉措，還能解釋成朱棣逼著朱高熾做，而朱高熾可以預見地是，姜星火出獄後的種種舉措，自己如果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場，那就沒法向自己的這些支持者們交代了。

朱高熾沒有蹲下，反而收斂笑容道：“你母親呢？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朱瞻基終究還是小孩子，聞言臉上的表情微變，似乎有些失落，他低著頭道：“父親大人.”

就在朱高熾沉思之時，門口一個小小的人，穿著小棉襖，在老太監的看護下邁過了門檻，走向了他。

事實上，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朱瞻基正是憑藉著這份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被朱棣所喜愛，早早立爲太孫，在法理上斷絕了朱高煦繼位的可能性。

對於姜星火而言，朱高熾這個人，他根本就不認識。

朱高熾道：“伱是個聰慧的孩子，何需如此呢？這是爲父和你那不成器的舅舅之間的事?！?

這也使得他的心智比較成熟，遠遠超過同齡人，讓人感覺很不一般。

“父親大人……舅舅他沒壞心思?！?

朱高熾看著這喜慶的氣氛，默默地說了一句。

畢竟，姜星火的存在，實在是太過逆天，甚至對於立儲之爭來說，可以說是站在哪邊，哪邊贏得概率就會大大增加。

而且他很有靈氣，雖然只是五六歲的孩童，卻已經懂得察言觀色、揣摩別人情緒了。

因爲江南士紳階層在朝堂中的代表勢力，也就是江南籍貫的建文舊臣們，非常清楚朱棣本人和二皇子朱高煦，都是很難去施加江南士紳階層的影響力的，因爲朱棣和朱高煦，基本盤是北方大中地主爲代表的軍事貴族，以及主要由邊軍和北方自由民組成的燕軍。

“我想拜姜先生爲師！”朱瞻基卻一本正經地說道：“父親大人，姜先生乃是數百年都難得出一個的絕世風華之人物，孩兒與其隨尋常大儒讀書，遠不如追隨姜先生。”

聽到這話後，朱高熾立刻回神，目光轉移到兒子的身上，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但問題在於，朱高熾同樣也意識到，他與姜星火之間的隔閡，卻並非是兩人不認識的導致。

而是朱高熾屁股下的位置！

因爲朱高煦獲得了軍中絕大部分武將勳貴的支持，故此，如果朱高熾想要與自家二弟分庭抗禮，甚至在立儲之爭裡勝過朱高煦，就同樣必須有自己牢固的基本盤。

朱瞻基又乖巧地應了一聲。

“嗯。”

當然了，若是僅僅是不認識、不熟悉、不瞭解，這些朱高熾相信憑藉他一向與人爲善的特質，是可以解決的，多交往一番便知根知底了嘛。

這兩個貼身太監，也就是幫著朱高熾做扭秤實驗的那兩位。

而朱高熾，也不知道要怎麼跟兒子說這件事。

可這也同樣意味著，朱高熾幾乎不可能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場。

“嗯?！?

缺乏自身力量的朱高熾，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好的選擇，朱高熾想要爭儲，就必須獲得更多的支持者，因此朱高熾與江南士紳階層一拍即合。

就譬如解縉、楊榮、楊士奇這些人，其實都是燕軍攻入南京後，因爲朱高熾負責替朱棣處理政務，所以才逐漸接觸到，繼而慢慢納入自己夾帶的人物。

朱瞻基終於展顏笑了起來。

朱瞻基的話沒有說透，可朱高熾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個朱高熾的基本盤就是文官系統。

朱高熾點了點頭，溫聲道：“爲父知道了，知道你母親還在跟爲父賭氣，沒事，我兒也不必自責?！?

如今距離正式改元永樂元年，也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

這也同樣意味著，哪怕朱高熾在心裡非常非常想要跟姜星火做朋友而不是敵人，但他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這個可能就變得很小了。

這便是朱高熾的顧慮所在。

換言之，姜星火出獄，也就剩下最後兩節課了.

而朱高熾此時最爲在意的，便是姜星火的去留了。

而朱高熾呢，嚴格來說，此時朱高熾跟姜星火併沒有任何交集，甚至一面都沒見過。

而就在朱高熾躊躇之際，朱瞻基卻忽然說道：“父親大人，若是姜先生出獄了，您不妨把我送到姜先生身邊吧?！?

朱高熾的個人好惡，在這種抉擇面前並不能起到什麼決定性的作用。

而如果失去了江南士紳階層的支持，僅僅依靠在靖難之役期間所統轄擁有的北方行政系統的支持，朱高熾可以說是提前宣告在立儲之爭裡出局了。

朱高熾愣愣地看向了自己的兒子。

此時天色已暗，周圍一圈頂級貴胄的府邸，家家戶戶都點著大燈籠，已經頗有些過年的喜慶氣氛。

“容爲父再想想。”

朱高熾沉默片刻，復又說道：“等姜先生出獄，你皇爺爺定會安排爲父與你二叔，或是抽籤或是抓鬮，按照大明現在確實需要南北各鎮一人的需求，到時候該是有個結果出來的?！?

“等出了這個結果，爲父再決定，要不要送你去姜先生身邊學習，你覺得如何？”朱高熾作爲這個時代的父親、家長，難得地徵詢起了兒子的意見。

“孩兒萬難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