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fēng)習(xí)習(xí),葉聲颯颯,書聲瑯瑯,字聲沙沙。
這是任何一個老師都會覺得很滿意的畫面。然而,這絕不包括……張壽!
他擴建這麼一片竹屋的本意,最初只是爲(wèi)了來日弄兩塊石碑,給喜好名士風(fēng)範(fàn)的士子們提供一個雅緻的住所,然後讓他們懷古諷今,傷春悲秋,順便給村子創(chuàng)收一下。
後來是因爲(wèi)朱瑩的到來,他靈機一動,打算用個更別緻一點的辦法,坑一下那些錢太多的紈絝子弟,陸三郎的加入,無疑給他找了個最好的托兒。
可他看到張琛三人留下時那不祥的預(yù)感成真了,看看現(xiàn)在這寬大竹屋裡人頭濟濟的景象!
橫四排,豎四列,整整十六個學(xué)生,其中十二個正是在陸三郎和朱瑩的暗中宣揚,張姓三人組那種貧道死道友也得死的心態(tài)下,前赴後繼地跟著來到鄉(xiāng)間,然後在討好朱瑩以及好勝心的驅(qū)使下進入這片竹林。
在他那腦袋一拍就隨手寫下的兩百道難題面前,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跪了。
哪怕他最初堅持表示不收,可陸三郎捧,朱瑩勸,紈絝三人團幫腔,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收下了這些學(xué)生!
他這個冒牌老先生居然成了學(xué)問精深的世外高人,開什麼玩笑!
主位上的張壽有些煩躁地吸了一口氣,可緊跟著,旁邊就有一杯茶剛剛好好送到了他的面前,映入眼簾的,恰是朱瑩那笑意盈盈的臉。
“先生是不是渴了?喝口水吧?我剛派人回京,太后娘娘把宮裡那點今年社前茶的存貨都捎給我了!”
張壽無可奈何地接過了那個精緻剔透的鈞窯茶碗,卻是忍不住責(zé)備地瞪了朱瑩一眼。
演技太浮誇了!
雖說隔著一層面紗,但朱瑩哪裡會錯過這個眼神。眼角餘光又瞥見下頭那些自己和陸三郎以及張姓紈絝三人團招惹來的那些貴介子弟,見他們不少都偷偷瞥看自己,她就哼了一聲,這纔有些委屈地看著張壽說:“先生,我這也不是因爲(wèi)你愛喝茶嗎?”
朱大小姐揮鞭打人,縱馬長街的景象,京城這些紈絝貴介們都見過,然而,她這薄嗔淺怒,甚至可以說有點撒嬌似的神態(tài),下頭卻是幾乎每個人都是頭一回見。
就連被朱瑩三言兩語激將,如今擔(dān)任助教的齊良,也不由得被那嬌豔媚態(tài)給迷得片刻失了神志。好在他最近這些天和朱瑩相處得多了,有了些免疫力,使勁一晃腦袋就回過神來。
緊跟著,這位竟是連即將到來的府試都暫且丟一邊,在這兒鎮(zhèn)場子的冷麪大師兄,卻是直接咆哮了起來:“凝神靜氣,專心致志!你們是來求學(xué)的,還是來看美人的?朱大小姐身爲(wèi)女流,尚且早早解開這三道題目,你們看看自己面前的卷子,有多少人還是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候,陸三郎已經(jīng)是施施然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說:“先生,師兄,我做完了!”
見課堂上一片譁然,如張琛這樣不服氣的一拍桌子起身,就差沒指責(zé)陸三郎作弊了,張壽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當(dāng)機立斷,站起身來冷淡地一拂袖子:“陸三郎,你來給大家講,做通卻講不通,不能算你做對了!今天之內(nèi),要是你不能給其他人講通這三題,讓他們個個都知道其中做法,那你也罰抄三遍!”
說到這裡,他也不理會瞠目結(jié)舌的陸三郎,直接甩手出了屋子。
等到站在竹林裡,張壽深深吸了一口已經(jīng)有了幾分秋意的新鮮空氣,隨即就察覺到背後有人追了出來,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朱瑩。雖說知道如今這場面,人家純粹是爲(wèi)了他好,可他聽到裡頭一團亂糟糟的聲音,還是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太陽穴。
“先生生氣了嗎?”
鑑於如今人多了,張壽特意要求,朱瑩千萬別和從前那樣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被人聽到穿幫,前頭那些戲自然就都白做了。
此時,張壽沒有應(yīng)聲,眼角餘光卻瞥見,朱瑩用繡著明珠的鞋子踢起了兩顆地上的小石子,隨即就低聲說:“這世上,不是有大才就行的。我知道你不求出人頭地,可難道能忍受日後對小人折腰?”
“我哪裡有多少大才。”張壽哭笑不得地轉(zhuǎn)過身,認認真真地面對著面前這個人比花嬌的千金大小姐,“本來只是求利的小事,現(xiàn)在卻鬧出了這麼大聲勢,要是被人拆穿,我豈不是成了欺世盜名?”
“纔不會,你教我的那些題目挺有意思的。”朱瑩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想起自己絞盡腦汁用了老半天才在張壽手把手指導(dǎo)下解開了那三道題,不禁又有些心虛,“他們跟著你好好學(xué)點東西,日後總能用得上,絕對不吃虧!”
張壽搖了搖頭,漸漸往竹屋邊緣走去,當(dāng)他最終發(fā)現(xiàn)朱瑩跟了上來時,他就轉(zhuǎn)過身來,正色說道:“我之前想出那個用解題來挑人住宿的法子,原本就是臨時起意,想著賺個快錢,沒有指望能長久,也沒有指望會永遠不被拆穿,說到底,這是仗了你的勢。”
“可現(xiàn)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引來這麼多人,此地那位竹林老隱士的名聲,說不定在京城已經(jīng)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要派人回京造勢,總要差遣你家的那些隨從。他們都知道我的真面目,真的能認同你爲(wèi)我如此誇大地造勢?”
“而且,因爲(wèi)村中房舍在整修,閒雜人固然很少會冒著塵土瀰漫進去查探,但村裡人有不少都知道當(dāng)初這片竹屋我是怎麼請他們造好的,萬一有人露出口風(fēng),一傳十十傳百那就不得了了。眼前紛至沓來求學(xué)若渴的場面,你難道覺得不會招來不懷好意的人?”
“我……”朱瑩終於面色漸漸變了,甚至無意識地咬緊了嘴脣。然而,最讓她面色大變的,卻是張壽接下來說出的話。
“瑩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爹和你大哥真的安然無恙,這裡的一番鬧劇,別人也許頂多置之一笑又或者罵兩句,可如果有萬一呢?或者說,有人根本就是給趙國公府挑刺找麻煩來的呢?”
儘管張壽少有地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叫了一聲瑩瑩,但朱瑩此時卻沒法覺得高興。想到之前趁著陸三郎拼命往外放消息,她也派人回京推波助瀾,搖旗吶喊,從來做事順風(fēng)順?biāo)辉诤跞搜缘乃谝淮紊隽藥自S惶惑。
“我……”
見朱大小姐明顯心亂如麻,張壽見空中飄落下了幾片竹葉,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她那烏黑油亮的發(fā)間,便上前伸手從她發(fā)間摘下了這片青翠的竹葉,隨即送到了她的眼前。
“雖說你是爲(wèi)我好,也是想幫我,但以後希望你凡事和我商量一下。眼下我得先離開一會兒,你留在這幫我鎮(zhèn)一鎮(zhèn)場吧,有你在,料想他們不敢亂來。”
朱瑩呆呆接過那竹葉,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可看到張壽轉(zhuǎn)身要走,她還是忍不住追上前去:“真要有事,你放心,我會……”
張壽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最初那主意是我出的,陸三郎也是我自己留下的,真要有事就推給你,那我成什麼了?放心,我會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