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張壽這一夜消食散心，帶著阿六回到縣衙之後，他高枕無憂地睡了一個好覺。然而，滄州城內(nèi)因爲(wèi)武藝而赫赫有名的曹五爺，回去卻是因爲(wèi)聽到張壽的話而徹夜未眠。
而派人遠遠吊在張壽後頭，目睹了那罵人和砸杯事件，又得知張壽在那家華氏綢緞莊盤桓了許久的朱廷芳，同樣因爲(wèi)收拾善後，以及和杜衡談的那些事情，忙到了夜半才睡。
於是，等到次日一大清早，午覺加晚覺足足睡了超過六個時辰的張壽精神奕奕地去拜見了葛雍，見老師一副懨懨的樣子，得知果然是琢磨平面直角座標(biāo)系的妙用琢磨到熬了夜，他趕緊陪人吃了一頓早飯，妙語連珠地講述了一些實際問題。
本以爲(wèi)這就足以讓老師忘我地鑽研一陣子，誰知道葛雍彷彿是昨天琢磨算學(xué)琢磨到發(fā)昏，今天打算丟了數(shù)學(xué)，一時興起硬拉他出門去看滄州鐵獅子。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好從命。
而朱廷芳卻不得不留在縣衙二堂，冷著臉繼續(xù)寫他的奏疏。誰讓張壽手快，在處置冼雲(yún)河等八人之前，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打算和將來的應(yīng)對，全都寫在奏疏裡送京城去了？
他昨天殺了許澄，要上奏一次；接下來又確定某個被朱瑩揍過的蠢材真的在滄州城中想要興風(fēng)作浪，他在收網(wǎng)之前，總得再上奏一次；和杜衡商議的事，雖然是皇帝暗示的，但也要上奏；葛雍昨天傍晚對他轉(zhuǎn)述的張壽對臨海大營移鎮(zhèn)和滄州港那些話，他一樣要上奏。
早起張壽跑過來說北布和南布的事情，他作爲(wèi)欽使中攬總的那個，更要上奏一次！他第一次懷疑，他硬是把張壽拖來滄州，不是給自己找了個幫手，而是找了個大爺！
張壽卻顧不得未來大舅哥是何等怨念了。雖然沒能帶朱瑩去看那宋時鑄造的鐵獅子，少不得有點遺憾，但真的到了那邊，看到那不復(fù)威武，只能看出歲月變遷和滄桑的碩大鐵獅子，他就覺得朱瑩不來，也少些失望。
然而，當(dāng)聽到路上還在和他探討平面直角座標(biāo)系的葛雍此時竟然開始和他念叨治水，頭皮發(fā)麻的他想到了之前人和自己探討天文的情景，只能暗自叫苦不迭，趕緊甩鍋。
“老師，術(shù)業(yè)有專攻，要我說，國子監(jiān)既然重開了主修算學(xué)九章堂，不如再多開幾科雜科，比方說天文、地理、水利、製圖……紡織之類的也可以算在其中嘛！”
葛雍差點沒被張壽這憊懶的口氣給氣死：“開一個九章堂就已經(jīng)費勁了，這還是皇上揪著太祖牌匾被摘了丟在庫房裡的事發(fā)作的，否則你以爲(wèi)這麼容易？虧得你找出陸家小胖子那麼個浪子回頭卻算科天賦上佳的典型，又解出了太祖密匣，否則你以爲(wèi)九章堂能安生？”
張壽知道年紀(jì)大了的葛雍有些老小孩脾氣，喜歡和人拌嘴，當(dāng)下也就半真半假地和老師擡了一會的槓。等到坐車回去時，葛雍卻突然轉(zhuǎn)了話題。
“太祖遺稿，從前也臨摹了一小段，給番人看過……對，那幾個番人就是來自太祖留下地圖上西洋那幾個小國的人，什麼英吉利、法蘭西、西班牙之類的，他們的文字和太祖遺稿上用的文字很相似……但就只有英吉利人翻出幾個詞。”
張壽雖說早就猜到過這個可能，但此時此刻他還是覺得有點囧。然而，他深知漢語拼音和英文有頗爲(wèi)相通之處，如若是精通英文和中文的人，那麼說不定能窺破其中玄虛，所以就乾脆興致勃勃地問道：“老師，那後來呢？”
“後來……那就沒有後來了！”葛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除了證明太祖皇帝學(xué)富五車，連數(shù)萬裡之遙的語言都能略通一二，還有什麼用？如今朝中寥寥幾個知道太祖遺稿的人，公認(rèn)太祖皇帝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門語言！”
“所以那馬騮山地道里的東西，我聽朱大郎說過，你不去追究就對了。你要是拿著從前借那把文字鎖，還有密信的手段去算他的遺稿文字，很可能是白費時間。記住，誰讓你幹你也別幹，哪怕是皇上親自開口也一樣！皇上那人最是任性，想著一出是一出。”
堂堂皇帝被這麼說，足可見在平日求學(xué)和治政時給葛雍這個老師留下的印象……
張壽心裡這麼想，臉上卻是嚴(yán)肅至極地行禮應(yīng)道：“是，學(xué)生謹(jǐn)受教！”
“別給我裝老實！你之前說什麼從太祖遺稿中發(fā)現(xiàn)了什麼橡膠樹，還弄到了海外來的種子……什麼太祖遺稿你竟然能看懂？在我老人家面前裝神弄鬼，你也不怕朝中某些人直接把笏板甩你一臉！”
知道葛雍也就是藉機提醒，張壽呵呵一笑，這才低頭說道：“老師放心，我明白您的擔(dān)心，但事在人爲(wèi)，再說，太祖遺稿興許並不是只有文字？”
當(dāng)師生二人回到縣衙時，張壽方纔得知，他要人送的那兩匹綢緞，他和葛雍出門之後不久，華氏綢緞莊的人就送到了長蘆縣衙。因爲(wèi)他不在，此事直接報到了朱廷芳那兒，因爲(wèi)阿六也跟他出去了，於是，他那位未來大舅哥，先自己掏腰包給他墊付了二十貫。
想到自己出門的時候還給張琛帶過話，讓人先給錢，可如今錢卻由朱廷芳給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還沒等他琢磨張琛怎麼就至於手慢到讓朱廷芳搶了先，那剛剛告訴他這個消息的門子卻賠笑解釋道：“那綢緞是朱將軍把張公子和二公子都叫過去說話時送來的。”
“如今這會兒，張公子和二公子也還在二堂，您要不要去看看？”
得，別看張琛平日裡耍橫……在朱廷芳面前，這位秦國公長公子還真心橫不起來！
話雖如此，張壽倒是想不明白，朱廷芳訓(xùn)弟也就算了，把張琛也一塊拎過去是什麼鬼？可就在這時候，那門子又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了，蔣家大少爺已經(jīng)來了，還有之前跟過您幾天的那一對祖孫，如今人都在縣衙西廳裡等著……都已經(jīng)等了一個多時辰。”
今早的出門並不在張壽的事先計劃之內(nèi)，此時聽到蔣大少來了，他並不意外。可聽到那所謂一對祖孫，他就知道老鹹魚和小花生一塊來了。只不過，把蔣大少和這一老一少兩撥人湊到一塊去等他，他卻想想都覺得滑稽。
橫豎兩匹綢緞的錢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又不會一直佔著大舅哥便宜，張壽就先把葛雍送回房，然後暫時不管可能正在朱廷芳那裡遭受疾風(fēng)驟雨洗禮的張琛和朱二，徑直去了西廳。一到門口，他就聽到裡頭小花生的抱怨。
“叔爺，我真的忍不住了……”
“忍不住也得忍！有一句古話你懂不懂？小不忍則亂大謀……”
“可是……”小花生的聲音彷彿氣得要哭了，“我就是忍不住了！”
張壽還以爲(wèi)是小花生年少氣盛，想起舊事非要揍蔣大少一頓出氣，可等到他加快腳步進了西廳，卻只見蔣大少正老老實實站在左手邊，雙手搭在椅背上分擔(dān)整個人的重量，兩隻腳還在分別輪換，分明是站的時間太長了所致。老鹹魚老神在在坐在右手邊，至於小花生……小傢伙正夾緊雙腿滿面通紅地站在老鹹魚旁邊。
到了這份上，他哪裡還會不明白，所謂忍不住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明顯水喝多了，尿急！
他一時啼笑皆非：“憋不住就趕緊去吧！”
有他這麼一句話，小花生頓時如蒙大赦，慌忙夾著腿快步往外頭蹦。待到外頭傳來他和阿六的小聲說話，隨即腳步聲過去，就沒聲息了。這時候，老鹹魚才尷尬地說：“這縣衙裡的人頭一回沒有看人下菜，送的是解暑的果茶，還加了冰糖，小花生這小子貪甜食，喝多了。”
要是平時，蔣大少早就開口嘲笑了，但經(jīng)歷了那麼多事，屁股上還捱過十幾下，現(xiàn)在還不能隨便坐，他早就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大少爺了。此時此刻，他只是咧了咧嘴，等張壽看過來時，他就趕緊一瘸一拐上前低頭行禮。
“見過張博士……”
“我被老師一大早就拖去看滄州鐵獅子了。”張壽含笑解釋了一句，隨即就說道，“昨天我在縣衙說的話，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了。如今你兼管蔣家和齊家，有些事情責(zé)無旁貸。如何制定最低工錢，如何制定工作時間，如何保障不出之前那樣的亂子，你要負責(zé)拿出條陳來。”
見老鹹魚豎起耳朵聽，張壽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蔣大少，招手示意人跟著自己出了西廳。見這會兒阿六已經(jīng)攔住了剛剛回來的小花生，兩人正在不遠處說話，他就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在爲(wèi)難什麼，不外乎是覺得如此無利可圖不好交代，但你要知道，名聲好才能財源廣進。”
“你以爲(wèi)之前齊家老大爲(wèi)什麼會託付你家業(yè)？他還不是是覺得你最近名聲好，至少不會吞沒齊家，至少會善待他的兒子，絕不會像齊家那個在坊市高聲叫囂，覺得齊家該是他的傢伙。那會兒圍觀百姓萬衆(zhòng)高呼讓你答應(yīng)，你不會就忘了那種感覺吧？”
蔣大少頓時愣了一愣，隨即竟是五味雜陳。
他怎麼會忘呢？如果說老爹在行宮那屋子裡用蘇州方言罵他打他，實則卻把家業(yè)託付給他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被親人信任和需要，那麼，齊家大少爺託付家業(yè)和妻兒，圍觀百姓高呼響應(yīng)的時候，他就是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是一個能夠被外人信任的人。
因此，當(dāng)此刻張壽又招手叫來小花生時，他也顧不得腿痠腰軟屁股疼，趕緊站直了身子，完全忘了來的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當(dāng)他看到張壽親切地摸了摸小花生的頭時，就更慶幸自己的鄭重態(tài)度了。
“小花生，我交給你一個很重要的任務(wù)，你敢接嗎？”
小花生先是一愣，隨即就擡頭挺胸道：“當(dāng)然敢！張博士你只管說，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一定盡心盡力，要是我說大話，我就是小狗！”
前頭還有點市井閒漢滾刀肉亂髮大頭誓的感覺，但最後卻露出了年紀(jì)還小的破綻。張壽莞爾一笑，隨即就開口說道：“跟著你雲(yún)河叔一塊鬧騰的那些人，你應(yīng)該大多都熟吧？你去挑出幾個人，一定要精幹卻本分不刁滑的，然後和蔣大公子坐下來談?wù)劇！?
“有紡機的人怎麼個辦法，沒有紡機只能做傭工過活的人又是怎麼個辦法。林林總總，只要想得到的，全都可以談，把這些細節(jié)談妥，寫出方案來給我。至於不想和蔣大少一塊幹，打算自己抱團的，也可以把人數(shù)和方案報上來……”
張壽見小花生一面點頭，一面唸唸有詞拼命死記硬背，他又對蔣大少提點了一下合作社的要旨，比方說績效、考覈、獎金、處罰等等諸如此類的，等到將這一大一小打發(fā)出去的時候，他就見兩人全都是一面走一面唸叨，漸漸連走路腳步都有些同調(diào)。
至於蔣大少和小花生相處時會不會有什麼問題，他卻完全不擔(dān)心。
反身回到西廳，他就只見老鹹魚還坐在之前那張椅子上，彷彿連個姿勢都沒挪動過。他知道這必定是假象——就憑這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角色，會這麼老實？
不過他也懶得拆穿這老戲精，見人起身相迎，他略一點頭就到主位坐了，隨即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那三個人都安置好了？總算你分寸還把握得不錯，他們要是再逾越一點，那就夠得上過堂了！”
“我辦事您還有什麼不放心？”老鹹魚笑得眉眼都瞇縫了起來，“先找了個小院子暫時住著，蔣大少派人代齊家來談賠償，我也讓他們別獅子大開口，於是蔣大少那邊答應(yīng)在原來的地方給他們重新造新屋子。至於他們，嚷嚷出一句滄州沒有亂民，就已經(jīng)把力氣都用完了。”
見張壽不置可否，也不提那讓自己辦的另外一檔子事，他突然站起身來朝著張壽疾走幾步，直到不知道什麼時候跟著張壽進屋的阿六陡然閃了出來，他方纔趕緊止步，滿臉堆笑地說：“張博士，其實我之前還有事兒沒說。我在海東大陸，其實還得了另外一樣?xùn)|西。”
“據(jù)那位大明過去的‘先知’說，那叫金雞納霜，能治惡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