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淪陷後彷彿一個孤島般的上海租界,依然錦繡繁華,控制著中國東部大部分的金融和進出口生意;依然是魚龍混雜,爲了地盤,黃金,榮譽,女人爭奪,拼殺。那些在上海淪陷的時候,不願不肯離開上海的老爺少爺們;爲了種種的目的和糾結(jié)繼續(xù)瀟灑的生活著。
樑蕭就是其中一個,這個書香世家的小公子,年少留英醫(yī)學博士歸國,棄醫(yī)從文接管父親書館,而後又棄文從商,短短四年藉助英國使館的支持與新娶嬌妻劉家的背景,氣死母親,流放大哥,強佔朋友家產(chǎn),在上海租界年輕一輩中無人可望其項背。
日本佔領上海的第三年春天,晚間劉念從外面回來,拿著手中的情報非常不安,傭人小桃說樑蕭在書房時,她敲門進去。樑蕭盤腿坐在靠近窗口的蒲團上,手上拿著一本原版醫(yī)書認真看著。樑公館在英租界,位置很好,坐在書房窗口正好可以看到黃浦江的夜景。
樑蕭聽到開門的聲音,擡起頭衝劉念笑笑。拿起一旁的書籤夾好,將書小心的放到一邊:“張牧之從他導師那裡借來的織田浩一的外科手札。織田浩一是近年來日本外科第一人,天才型的醫(yī)者,好書得來不易,弄髒的話張牧之估計又要揚言把我做成標本在仁和醫(yī)院展覽。”
劉念敷衍一笑,這個時候她並沒有開玩笑的心情。看劉念臉色不對,樑蕭站起來,走去沙發(fā)邊:“什麼事?你這麼嚴肅。”
劉念把手中的情報還有請柬一起遞給樑蕭,“明堂遇刺,日本人派來的新任商會會長巖崎秋城,十天後到任。這是請柬。”
樑蕭沉吟片刻,沒想到已經(jīng)決定辭去商會會長去蘇州避居的明堂還是難逃一劫:“他們真是趕盡殺絕,這個巖崎秋城是又什麼人,沒聽說過,有背景資料嗎?”
劉念有些侷促的把手中的照片遞給樑蕭,只是簡單的一眼,樑蕭整個人都怔住了。
阿浩?
樑蕭有些粗暴的拿過巖崎秋城的照片,僵硬的擡起頭望了劉念一眼。
劉念搖搖頭,“田中千野的乾兒子,早稻田大學畢業(yè)。很深的軍方背景。”劉念停了停,她考慮下面的話還要不要繼續(xù)說下去,最終還是狠下心來直中要害:“軍統(tǒng)北平站上個月被連根拔起就是他的傑作。明堂的死應該也是他的作品。”
“阿浩他不會這樣的,是不是……”樑蕭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是不是有苦衷?”
劉念立刻將樑蕭打斷,“樑蕭,別自欺欺人,他不是蘇浩,披著蘇浩的皮囊而已,藉助蘇浩以前的身份更方便行事。”
劉念還想說,蘇浩在爆炸中犧牲了,屍骨無存,整棟別墅蕩然無存,地面都被炸出一個大洞,我們的人一直在外圍守著,絕無生還的可能。
但這些樑蕭都知道,她不忍心再說一次。
“……”照片中的人跟阿浩太像,阿浩的眼睛很漂亮,雙眼皮但層次不深,睫毛很長,鼻子直挺,脣線柔和,平日裡總愛板著臉,看著非常嚴肅,可一旦笑起來又顯得特別清秀。現(xiàn)在那雙眼睛彷彿夢魘一般籠罩著自己,樑蕭擡手扶住一旁沙發(fā)靠背。
劉念看樑蕭的反應,伸出手想將巖崎秋城的照片從樑蕭手中拿回,可拽了兩次都沒拿回,輕嘆一口氣:“他和阿浩只是像,阿浩的眉形不像他這般有菱角,額骨和下巴都稍有不同。”
樑蕭搖搖頭,苦笑:“有幾分像?”
“九分。”劉念老實回答。
一陣沉默。
接著劉念放緩口氣,試圖引導樑蕭走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樑蕭,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一樣的人,再先進的技術(shù)也做不到,你是醫(yī)生,你知道的對吧。”她一直盯著樑蕭的反應。
樑蕭只是抿抿嘴沒有發(fā)聲。
劉念繼續(xù)柔聲道:“當年田中千惠不也一樣沒有做到,而且破綻還是你找到的,不是麼?”劉念一語中的,宛若迎頭的冷水澆下,讓樑蕭一個激靈,低頭看了一眼巖崎秋城的照片,而後伸手將照片還給劉念。
樑蕭問:“你們打算怎麼做?”
“兩邊給我們的任務是都按兵不動,上面都持觀望態(tài)度。”上面的人一定也是懷疑的,尤其是軍統(tǒng)方面,當面報告的時候劉念考慮到樑蕭,將蘇浩的死因和具體事件稍作修改,楊文山的性格應該不會輕易相信,甄別這個巖琦秋城應該是下一步指令。
樑蕭皺眉:“請讓我靜靜。”劉念沒多說什麼,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劉念剛出房門,樑蕭便坐到沙發(fā)上,胸口有鬱氣壓在那裡,樑蕭擡手用力揉著。
樑蕭知道日本人就是要看自己方寸大亂。阿浩回不來了,他比誰都清楚。當年倉皇之中他是親自去翻查的爆炸廢墟,那個田中千惠本想和叫樑蕭的人同歸於盡的地方。最後只找到了一個佩戴男戒的斷指。蘇浩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去的樑家別館。樑蕭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那戒指是自己送給蘇浩和汪茜的情侶戒,他絕不會認錯。胸口的濁氣越壓越厚,樑蕭靠到沙發(fā)上,輕合雙眼,試圖睡去打斷自己的思路,趕快睡去,偏卻久久無法真正入睡,他很想給自己找點安神的藥吃,奈何腦子渾渾噩噩眼皮似有千金重。更加沒有擡手的力氣。迷迷糊糊間腦中閃過種種舊事。
十歲的樑蕭拉著爸爸的手不肯鬆開:“爸爸,爲什麼一定要送我去英國,英國那麼遠,我不想去,蘇浩說他高中畢業(yè),蘇伯伯才送他去日本。”
樑忠坤的臉被太陽照的慘白:“蕭兒,去英國好好讀書,明伯伯常去英國,他會時常去看你的。你哥哥不也去蘇州學習畫畫了麼,爸爸不是不要你,只是希望你們好好學習,每年假期你都可以回來,爸爸會想你的。”
“媽媽爲什麼不來送我?”
“孩子船要開了,一路小心。”
“爸,媽就這樣整天整天的在別館裡清修,就抽不出一點時間去英國看看我麼,我都快兩年沒見過她了。”十六歲的樑蕭,眉宇間略顯英氣。
“你媽媽,幾年前受傷後就潛心禮佛。走吧,我們?nèi)ヌK州看你大哥。”
“媽,我回國了,來看看你,你好嗎,我們回家去住好不好,這裡太偏僻。”
“我的兒子,想死媽媽了。你爸他在外有別人,我真是想死很久了,一直牽掛著你們。我不會回家的,爲了顧及他的名聲我沒有聲張,孩子多來看看媽媽。”
“大哥,濟世救國有很多種辦法,你爲什麼要選擇最危險的一種?”
樑言笑笑:“這是最快捷,最有效的一種。”
“蕭兒,你怎麼了兩天沒有回來,警察局剛纔還有人打電話來問你到家沒?”
“她是誰?我親眼看到她把病毒注射到投靠別館的難民身上。”
樑忠坤大驚:“蕭兒,你怎麼會去別館,算了,不重要。當沒看到,這個你管不了。爸爸爲了你和言兒的安全,忍氣吞聲了二十幾年。去英國吧,回去吧,好吧蕭兒?爸爸只盼著你可以平安的娶妻生子。”
“我媽呢?”
“佩雲(yún)在你十歲時那場意外已經(jīng)死了,這個女人是田中千惠,我在日本留洋認識的。當年她隻身一人來中國,無處安身,我便給他別館暫住,誰知道她居然改頭換面,鳩佔鵲巢。”
樑蕭不敢相信:“是她殺了媽媽,又假扮成媽媽”
“蕭兒,我可以去見佩雲(yún)了。待你成家立業(yè),一定帶著孩子來看我們。一定!”樑忠坤期盼的看著樑蕭。
“樑蕭,回英國吧。上海不適合你。”蘇浩絕決的道。
“爸,蘇浩!”樑蕭猛然坐起。看到周圍的環(huán)境,愣了很久,才記起自己在書房中。雙手搓了搓臉,拿起一件外套出門。
巖崎秋城其實比約定早到了幾天,他沒驚動任何人,甚至連軍部也是一樣,在暗處觀察對手,無疑是最全面的。到上海的任務太多,義父田中千野還特意囑咐他小心對付一個人,樑蕭。
說起這個樑蕭,比起周佛海,明堂,軍統(tǒng)上海站,還真排不上名號,只是義父特意囑咐,巖琦秋城便特別上心,據(jù)說當年親生父親在上海配合義父的妹妹田中千惠做前期滲透工作時,樑家,蘇家都從中作梗,那麼這個樑蕭也算是自己的仇人之一。
當踏上上海的土地,巖崎秋城從來都是波瀾不驚的心,閃過幾絲慌亂,那抹無比契合的熟悉讓他感到陌生而恐懼。獨自走在街上,看似漫無目的,卻不由自主地控制著腳步的風向。夜風寒冷,巖崎秋城穿著過膝風衣,站在佩雲(yún)書店外,看著裡面燈光初暖,幾名穿著校服的學生正圍在桌邊,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一個人影從眼前繞過,巖崎秋城驚慌地按住心底的疑問,身體卻忍不住大大地退後一步,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即將面對的敵人。
樑蕭已經(jīng)習慣隔三岔五地來佩雲(yún)書店坐坐,這裡面有著自己最親密的兩個親人的回憶,他們卻都不再被這紛紛擾擾的亂世所打攪。
上海淪陷之後,樑蕭就把這家書店轉(zhuǎn)讓給教育局一個朋友的女兒開著,這樣就算自己真的有天身遭不測,也能保住媽媽的心血和與蘇浩美好回憶。樑蕭今天的心境已經(jīng)無法平靜的入睡,想出來透透氣,走著走著竟已經(jīng)走到書店門口。
書店管理員已經(jīng)習慣了樑蕭每次的到來都安靜地坐在角落。
樑蕭魂不守舍的隨意翻開一本雜書,好久也不見他翻過一頁。
“樑先生。”江藍牡是個安靜的女孩子,是復旦大學的學生。來這家書店打工也是爲了勤工儉學: “你的咖啡。”樑蕭每次來都喝咖啡,黑咖啡,黑得象如今上海的天,苦的如黃連一般。糖和牛奶放在旁邊,從來沒有見他用過。不知誰說過,喝黑咖啡的人,心比咖啡還要苦。江藍牡不明白這個在上海有著絕世繁華的男子,他的苦來自何方。
樑蕭衝她淡淡一笑,繼續(xù)低頭看書,透著新墨的書上寫著“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那時候年紀還小,大嫂讀著這首詩就愛不釋手,非要明伯父也到山上去買房子,說是也要成羣的牛羊,可是上海一馬平川哪裡有山?爲此大嫂還悶悶不樂了好久,最後自己去英國,臨行前大嫂送給自己的也是這首詩。溫婉如玉的大嫂是怎麼走上這條不歸路的,樑蕭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從小喜歡爬高下底的蘇浩爲什麼多年後會成爲雙面間諜一樣。
樑蕭必須報仇,也是報仇的信念支撐著自己走到了現(xiàn)在,但今時今日他也無法理解蘇浩,那種爲了不相關(guān)的人可以丟棄性命的情感,究竟從何而來。必須證明巖崎秋城的身份,絕不會讓他帶著阿浩的面具胡作非爲。
樑蕭擡起頭看向窗外,突然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他在窗外似乎看到了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阿浩?樑蕭快速向門外跑去,他不敢去深想!
巖崎秋城不是第一次看到樑蕭,軍部給他控制經(jīng)濟任務的時候,就給了他一大堆關(guān)於這個喋血王子的資料,照片裡飛揚跋扈,神采飛揚的樑蕭,現(xiàn)在看起來是那麼的不一樣。
巖崎秋城看到飛奔出來的樑蕭,他知道眼前是多麼好的機會,只要自己輕輕地舉起手,扣動扳機,那麼一切都會很簡單,會很完美地完成任務,商界失去一個競爭對手,可以更快的掌握一部分經(jīng)濟命脈,義父會以自己爲榮,父親的仇也有所交代,這一槍是一舉數(shù)得。
巖崎秋城的手緊緊地握著風衣口袋裡的槍,看著樑蕭奔出來的方向。
他開始盤算要在哪裡開槍,要在哪裡埋伏,怎麼樣才能一擊得中。可是腳卻走不快,他甚至想是不是在來的船上被海風吹壞腦子,不過隨著樑蕭的靠近,巖崎秋城卻不打算在大街上暴露自己。
既然樑蕭送到了自己的槍口,當然也不會介意就此了結(jié)他。畢竟難得見到野狼單行。打開保險,手指已經(jīng)摸到扳機,只等樑蕭進入手槍的射程。
“老闆!”李亮開著車正好擋住了巖崎秋城的視線,也擋住了樑蕭的去路。“夫人有急事找你!”
“你讓開。”樑蕭推開李亮,跑去剛纔的位置已經(jīng)空無一人。
李亮順著樑蕭的目光望去,什麼人也沒有,而後又跑去拐角看了看,也是沒有人。
回到樑蕭身邊:“先生,您是不是,恩……是不是認錯人了?”樑蕭皺著眉頭沉默良久才與李亮坐車離開。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腦子已經(jīng)快被漿糊佔據(jù)高地。
躲入後巷的巖崎秋城看到李亮出現(xiàn),決定放棄這次機會,畢竟一槍解決他太便宜這個才子。他準備了很多厚禮打算送給樑蕭,差點因爲自己一時心急而付諸東流。巖崎秋城關(guān)上保險,看了看時間,時間還早,在腦子被徹底吹壞之前,他決定應該儘快找個旅館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