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陽春三月,柳絮紛飛,祁縣東城郊外,一戶農宅之中,傳來陣陣痛苦的喊叫聲。穩婆不停地喊著用力,而那臨盆的女子早已筋疲力盡,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顧三緊緊的抓著那女子的手,卻感到那雙手漸漸冰冷了起來。顧三好生著急,慌張的大喊:“穩婆,求求你幫幫忙,不能讓我娘子出事啊!”
穩婆此時也緊張的很,這女子肚裡的孩子竟不是頭先出體,這種情況可謂是相當危險,運氣好一點的,保大保小,擇之其一,運氣差一點的……那就是胎死腹中,一屍兩命。
“誰叫你這個粗大頭這種時候還下地種田,丟下你娘子一個人的,連臨盆了都不知曉。”穩婆緊緊的抓著女子的雙腳,頭都未擡一個,“愣著幹啥,趕緊去倒些溫水來,還有還有拿塊大點的棉布。”
顧三被這場面嚇得不輕,他愣愣的站起身來,這時穩婆忽然驚呼一聲,抖擻著擡起滿是血的雙手,臉上寫滿了恐懼。
“血……大出血了……”穩婆顫顫巍巍的聲音讓顧三那緊繃的弦徹底斷了,“你……你是保大還是保小……還有一個最壞的可能是……一個都保不住……”
顧三臉色刷白,全身僵直了,他顫抖著雙脣,心裡亂成了一堆麻,“保……”
“保……小。”顧三明顯的感到手上的力一緊,那女子硬撐著身子虛弱的說了一聲。
“不行,娘子!”顧三像發了瘋一般叫道,他的淚終於破堤了。
女子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飄渺無力,她的嘴脣乾裂,眼神渙散,面色蒼白,看的顧三心中生疼。
“三……我現在腦袋有些糊塗,想不出什麼好名字了……要是個男娃就叫小春……要是個女娃……就和我一樣,叫如君……”女子的聲音已經很小很小了,顧三卻是越哭越大聲。女子顫抖著輕擡起了手,指向牀邊木桌上的一盆用青瓷鑲邊花盆栽種的蘭花,“幫我好好照顧這盆蘭……它從我出生之時起就在了……隨我一起嫁到你這來……中間的種種我都記不太清了……算起來……它活的時日比我長多了……”
女子望著那盆蘭,眼中蒙上了一層憐愛的笑意。顧三早已泣不成聲,他一聽女子說到嫁到這來,心中便又添一份悔意,“娘子,我不該讓你跟著我的……你本是殷家千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不應該跟著我過這樣的苦日子的……如果你沒嫁給我,現在你就不會……就不會……”
顧三有些哽咽,說不下去。女子深情的望著顧三,吃力的朝他伸出手去,“傻瓜,我殷如君可從沒後悔過……記住……見花如見君……孩子……就給你照顧了……”
這番話竟不知是對誰說的,那蘭花輕輕顫了顫,沒人注意到那青瓷鑲邊盆中金光一閃……
女子的手還未碰到顧三的臉頰,便重重的落下,她笑著流下了最後一滴淚。顧三想要抓住那滑下的手,卻是一下落空,他木然的看著慢慢閉上雙眼的殷如君,生生忘記了疼痛的感覺,因爲他已經麻木……
“哎喲,出來了,出來了!”穩婆手託一個滿身是血的嬰兒,激動的叫了起來,“是個男孩,還是個男孩!”
這番激動人心的話,卻沒有讓顧三有多大動靜。穩婆伸頭向牀上張望了一下,立刻嘆息著搖起了頭,“顧三啊,別太傷心了,這次算是天神保佑了,否則說不定兩個一個都保不住,與其在這裡傷心,還不如好好弄大這殷家大小姐的種。”
穩婆苦口婆心,可顧三還是望著殷如君的屍體一動不動。穩婆無奈的搖了搖頭,剛想找塊棉布將孩子包起來,卻掃到了孩子胸前的一塊殷紅。
“哎呀,這孩子胸前好大一塊胎記!”穩婆叫了起來,再細細一看,她更是驚訝,“還是朵蘭花!”
蘭花?!顧三的身子一顫,終於回過了些神,他有些不捨的鬆開了殷如君的手,走到穩婆身旁,細細瞧起那嬰兒來。
胸前,果然好大一朵蘭花!顧三吃了一驚,他慌張的轉頭看向木桌上那盆蘭花,也許是錯覺,顧三覺得那蘭花的形狀竟和胎記上的有幾分相似。顧三暗暗覺得事情有些離奇,也不由的對那盆蘭花有了一絲敬畏……
顧三接過穩婆手中的孩子,喃喃道:“小春……顧小春……”
轉眼間,二十年滄桑。顧小春已是弱冠,相貌老實,雖不算英俊,但也耐看。顧三未曾讓他讀很多書,只是教他幫著種田,可是顧小春種田的本事並沒有顧三那麼好,不管顧三怎樣的教導,他仍是弄不清種田的技巧,這讓顧三對他很是失望。
顧三平日裡很少和顧小春談心交流,臉上甚少有笑容,總是對顧小春很嚴厲,因此顧小春其實是害怕著自己的父親的。只是顧小春不小心發現,顧三在對著牀邊木桌上那青瓷鑲邊盆中的蘭花時,臉上總會揚起一絲不易察覺到微笑。顧小春很是好奇,所以每次趁顧三不在,他總會偷偷捧起蘭花細細觀賞,想要瞧出到底是什麼使顧三這麼開心。
觀察的久了,顧小春慢慢的發覺,那蘭花的形態竟與自己胸前的胎記有幾分相似。到後來,他實在好奇,竟搬起蘭花花盆,拿胎記和蘭花對比起來。
而那一次,卻被顧三撞見了。顧三怒氣衝衝將蘭花從顧小春手裡搶下,並給了他一個大耳光子。顧小春只知道自己錯了,但也沒想到會讓顧三發這麼大的火氣,他捂著滾燙的臉頰,眼中噙著淚,二十年來第一次哭了。
顧三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下手太重,立刻後悔了起來,他也不知該怎麼安慰這麼大的兒子,只好伸出滿是皺紋的手緩緩的撫了撫顧小春的頭。這是顧小春有記憶以來,顧三第一次這麼溫柔的撫摸他的頭,顧小春心中一陣激動,也忘了哭泣。可他還是好奇,於是小聲的問道:“爹,爲何你如此重視這盆蘭花?”
顧三兩眼渾濁,卻還隱隱現出柔情:“小春……在爹和你這般大的時候,你娘就是帶著它嫁了過來的……”
顧小春心底一震,他是第一次聽到顧三說起這蘭花,也是剛剛知曉這蘭花遠來是孃的東西。
“你娘……只留下了這盆蘭花,我只是怕你傷了它……剛纔打你,是爹的錯……”顧三的臉上滿是憂傷,滄桑的聲音讓人聽著揪心,顧小春含著淚望著顧三,那滿頭的雪白直刺他的雙眼。爹,真的老了……
二十年來,顧小春從未聽顧三提起過孃的事情,偶爾問起,顧三也只是嚴肅的說娘在產子那天便去世了。顧小春每每看見顧三嚴厲的表情,便不敢再多問。
而今天,顧小春終於聽到顧三提起娘了,並且顧三還和顧小春說起了關於那個女子的種種。
顧小春知道他的娘有個美麗的名字叫殷如君,也知道了他的娘曾經是祁縣富商殷成的大女兒,還知道了他的娘是個菩薩心腸的傳奇女子,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竟跟隨了靠種田爲生的顧三。
顧三在談到這些的時候,眼睛未離開過那盆蘭花,那蒼老的臉竟也年輕了幾分。顧小春聽的很認真,他似乎可以在腦海中想象出孃親的樣子來了。
也是從那一日起,顧小春對那盆蘭花又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感,一種好似親人般的情感……
可是,老天似乎是故意的,就在顧三和顧小春說了那些事之後沒幾天,顧三便生了一場大病,臥牀不起。顧小春日日照料顧三,可是顧三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
顧小春聽說月牙山上住著一位藥師,他煉的藥可治百病,於是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情闖入了月牙山。可是月牙山地形怪異,他才進去沒多久便迷路了,加之他頭腦簡單,在進山之時並未做好標記,這下可真是進也不得出也不得了。
正當顧小春急的團團轉的時候,一個揹著籮筐的小孩竟哼著小曲緩緩走近。顧小春定睛一看,發現這孩童只有十歲上下,稚嫩的臉上透著一股清朗俊逸之氣。
那小孩嘴裡叼著一根野草,悠閒自在的走著。顧小春心中暗喜,趕緊追了上去。
“那邊的孩子,請等一等。”
小孩頓了頓腳,微微皺眉,不過馬上,他便吐掉了嘴中的野草,換上了笑轉過頭,“在叫我?”
顧小春用力的點頭,“是的,是的。”
小孩眼角帶笑,緩緩道:“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孩子。”
顧小春一陣尷尬,他撓了撓後腦勺:“知道了,那我不叫你孩子了。對了,請問這山上是否住這個藥師?”
小孩挑了挑眉,繼續笑道:“有。”
“那你可知這藥師的住處?”顧小春覺得有希望,接著問道。
“知道。”
“太好了!能帶我去麼?”
“不行。”
顧小春沒想到眼前這十歲孩童竟如此老練,只好帶著相求的語氣說道:“我爹現在病危,急需這藥師煉的仙丹,求小兄弟您幫幫忙,帶我去行不行?”
“不行。”
依然是堅定的回絕,顧小春有些惱火:“爲何不行?”
小孩笑的不羈:“他現在不在家啊,就算帶你去了也要不到丹藥的。”
晴天霹靂,顧小春覺得自己頭腦一片空白。那小孩漸漸收住了張揚的笑容,問道:“你爹得的是什麼病?”
“不知……請了大夫,但都說身體無疾。”顧小春失落的回答道。
小孩想了一想,笑道:“恐怕是氣數已盡,就算有了仙丹也於事無補了。”
又是一道晴天霹靂,打的顧小春連最後的希望都沒有了:“怎麼會,前些日子還好好的……”
“天命如此,去的終要去,留也留不住,這誰也說不準的。”小孩自言自語道。這番話讓顧小春一怔,他沒想到一個孩子竟可將世事看得這麼透徹。
“雖然不能帶你去藥師那,不過我可以領你下山。”小孩朝著顧小春笑瞇瞇,“我猜你一定不認得下山的路了。”
顧小春吃驚的張大了嘴巴,木訥的點了點頭。之後,小孩便自顧自的走了起來,顧小春也就不吭聲的跟著,直到走到了山腳。
“呶,接下去不用我帶路了吧。”剛說完話,那小孩便準備轉身離去。
顧小春心中閃過一絲疑惑,立刻對著小孩的背影喊道:“請問一下,你是住在山裡的麼?”
“是。”小孩沒有回頭,繼續優哉遊哉的走著。
“你怎麼會認識那藥師的?”
小孩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揮了揮,聲音悠悠揚揚:“因爲他是我師父。”
小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深山中,徒留顧小春站在原地獨自發呆,此刻他心中一片混亂,夾雜著複雜的情感,有對那小孩的驚歎,也有對顧三之事的悲痛……
在那之後第三天,顧三便無疾而終了。在顧三駕鶴西去之前,他叮囑顧小春要種好那片田,還有就是好好照顧那盆蘭花。那時的顧小春一直在哭,可是顧三卻一直在笑,他用最後的力氣看了一眼那盆蘭花,眼中流光一閃。
見花如見君,如今終於可以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