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縣月牙山,是人盡皆知的深山老林,甚少有人進去後能出得來,即使出來了,也非按原路返還,而是走到了個連自己都不知是何處的出口,以至於接下來的時日還得用來找尋回家的路。
但奇的是,即使是甚少,仍然有人能對這山路熟門熟路,因爲這人就住在此山中。此人自稱安亦,按他的說法,安亦安逸,即是安亦。光聽這名字,便知道此人是個貪圖安逸的人,倒真是如此,因爲他太過嚮往安逸的生活,所以早就拋棄了本名本姓,自己取了個愜意的名字來。
祁縣上下幾乎都認識這個自封安亦的人。倒不是因爲他自改名諱這事多值得稱道,而是因爲他年紀輕輕卻已是藥術高超,是祁縣有名的懸壺藥師。不過這種事一傳十十傳百,指不定藥師安亦的名聲早已名揚四海了。
只是即便知道安亦的藥術極高,但還是很少有人來求藥治病,一是因爲月牙山實在駭人,二則是由於安亦這藥師性格古怪,只救老百姓,不救達官貴人,只醫將死之人,不醫可救之輩。這些怪癖隨著藥師安亦的名聲一道傳開,自然求藥求醫的人少了許多。
不過要知道,近水樓臺先得月,祁縣上下去尋安亦求藥的還是甚多的,至於成不成功那就另當別論了。
就如今早,祁縣楊家鐵鋪的楊煥便執著一塊白布上山了。白布上畫的是月牙山的地圖,準確來說是安亦住處的地圖。想來有人尋醫至此,又幸得出山,便畫了這張地圖以便他人尋找。
只是即使有了地圖,這地方還是難找,先別說這地圖畫的粗糙,光是這山路便讓人走的心裡發慌。
但楊老漢硬是砍雜草劈樹枝生生地開了一條道出來,從清早一直尋到了正午,終於被他發現了深林中的一座竹屋。再低頭一看地圖,這正是安亦的住處。
楊老漢遠遠便聞見了刺鼻的草藥味,他一興奮步子更快了,直往林子裡面衝。那屋子通體竹製,別緻清雅,待楊老漢再走近一些的時候,便看到屋子門上的牌匾上墨字朱漆“懸壺濟世”。
但是在“懸壺濟世”的下方還有一行小字:安亦安逸即是安亦
楊老漢皺皺眉,上了幾級竹臺階後,站定在屋子門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便敲起了屋門。但是遲遲未有人應答,楊老漢急了,猛地一用力,門居然就這樣被敲開了。楊老漢吃了一驚,然後便小心翼翼地向屋內張望。
“請問,有人嗎?”楊老漢謹慎地問道。屋內沒人應答,楊老漢疑惑的緊,他一隻腳跨過門檻,再次問道:“請問有人嗎?我能進來嗎?”
“你都進來了,還問什麼。”清亮的聲音著實嚇了楊老漢一跳,他驚得打了個嗝,那隻剛剛跨進門檻的腳又縮了回去。
“啊,啊,恕我無禮,恕我無禮,不知有人在屋內,隨意闖入。”平日裡楊老漢雖粗聲粗氣慣了,但是打官腔的這種話還是聽過的,沒想到今日還真用上了。楊老漢這樣無非是怕惹了這位怪癖的藥師生氣,然後便不搭理他了。
“算了,算了,睡覺的雅興都被你掃了,進來吧。”屋內的人顯然有些不悅,語氣隨便的很。
楊老漢手心捏了一把汗,硬著頭皮進去了。他也不敢多掃屋子幾眼,只粗略地看到屋子裡好幾排的藥架子,還有各種各樣的草藥隨意攤放在白布上,幾個擔子裡也全是雜七雜八的草藥。剛走近屋子時,楊老漢很不習慣那股刺鼻的草藥味,但現在楊老漢對這些氣味已經完全沒感覺了。
楊老漢走到一級臺階前便不敢走了,因爲此時臺階之上的榻子上正躺著一名素衣男子,手撐著頭,懶洋洋地打著哈欠,由上而下俯視著他。
楊老漢僅掃了一眼男子便低下頭不敢再看,只因那男子在對著他微笑,說來奇怪,明明只是笑,卻讓人心裡發毛。
但就憑一眼,楊老漢也看得出男子只有二十歲上下,相貌不凡,風度更是翩翩。
“你是哪位,前來所爲何事?”男子的帶笑地問道,沒有了方纔不悅的感覺。
楊老漢聽到這略帶親切的語氣,忽然跪了下來:“先……先生,我是祁縣楊家鐵鋪的楊煥。前日晚上我兒子忽然全身抽搐,然後開始口吐白沫,我和孩子他娘急的找了好幾個大夫,開了很多藥方,以爲病很快就會好,誰知昨日他又開始抽搐,比上一次更加嚴重,到了晚上,他便一直昏迷不醒了,我又找了大夫,但是大夫們都說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啊……”
楊老漢越說越激動,到後來竟一拳一拳地砸在地上。
男子見狀微微皺眉,但笑容始終掛在嘴邊:“光憑楊兄你這麼口述,令郎得了什麼病,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楊老漢猛地擡起頭,那樣粗獷的男人,此時眼中竟有晶瑩閃爍:“先生,我也沒辦法啊,這月牙山……山路難走,我不可能帶著昏迷中的兒子上來啊!”
男子的嘴角越加上揚,好似有些無奈地說道:“那我也沒辦法啊,令郎憑空染上這種惡疾,任誰也想不到,哎,毫無徵兆,看來,命數已盡。”
楊老漢聽的越來越慌,說來這孩子真的是憑空就染上惡疾,之前還好好的,莫非是真的命數已盡……
想到先前一次兒子大難不死,楊老漢更加是心頭一顫,老淚便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天命,天命啊!”楊老漢忽然叫道,那聲音都有些破開了,“他十幾天前被鋪子裡的鐵器傷了,好大的一條口,血流的大灘大灘的,我還以爲沒救了!沒想到後來居然還治好了,我還道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誰知,誰知,看來是上回老天沒來得及帶走他,這次……啊啊……”
話還沒講完,楊老漢便嚎啕大哭了起來。男子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將擱著頭的手往上挪了挪,正好遮住了一隻耳朵。
“好了,好了,哭喪的話還是回家哭吧。”男子的話中帶刺,但是語氣卻是含笑。
楊老漢拂袖擦掉眼淚,站起身來,彎了彎腰:“不管怎樣,還是多謝先生……我現在就去爲我兒子準備喪事罷……”
剛剛說完,楊老漢又開始嗚咽起來。他低著頭轉過身,準備離開。
榻上的男子輕笑了一聲,楊老漢的腳步一頓,但很快又繼續向前。
“楊兄,你慢點,說不定你兒子這次還會大難不死。”男子清朗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盪開來。
這回楊老漢是真的頓住了腳步,他還沒反應過來剛纔那句話的意思。
男子繼續道:“只是後福我可不敢保證有。”
楊老漢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先生,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救我兒子?你能治好我兒子的病?”
“我可沒這麼說。”男子慢悠悠地坐了起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再看了看楊老漢瞬間失落的表情,笑的更加溫潤起來:“我安亦只救老百姓,只醫將死之人,剛纔你承認你兒子快死了,所以我願意救你兒子,再來就憑你說的那些,我也只能猜測,能不能完全治好還不一定……”
楊老漢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便又嗵地一下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謝謝先生,謝謝先生。”
“哎,先別急著謝我,我可從不白救人,這草藥的銀兩還是要算的。”男子站起了身,面帶笑容,悠閒地走下臺階,擦過楊老漢的身邊。
“沒問題,沒問題,多少都行。”楊老漢磕的更起勁了,眼淚鼻涕一塊往外流。
“好了,你起來吧,別弄髒了我的地。”男子對這感人的一幕無動於衷,只是淡淡地說道。
楊老漢倒也對他的口氣不動氣,站起身來,猛擦眼淚還連連道著“是”。
“天南星、防風、天麻、羌活、白附子,咦,怎麼還缺白芷?”男子一邊在屋子前堂的草藥堆抓了幾把草藥,一邊自言自語道。
楊老漢在旁邊守著,臉上甚是喜悅。男子用紙隨意地把那幾把草藥包了起來,遞給了正在發愣的楊老漢。
男子很是親切地笑道:“楊兄,這副藥還有一味藥草我這正巧沒了,麻煩你自己去採了。”
楊老漢愣是沒有聽懂,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我怎麼知道這藥草長什麼樣,到何處去採?”
“出門左拐半里,遍地傘形白花,採些便是。”男子微笑著說道,簡潔明瞭,通俗易懂。
“哦……哦……”楊老漢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隨便開藥的,心中不禁有些害怕,不過想到要是安亦名聲在外,便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一共六味藥草,就算你一兩銀子吧。”說著,男子便攤開了手掌。
楊老漢吃了一驚:“一兩,這麼貴?而且這裡只有五味藥草……”
“剛纔是誰道的多少都行?”男子用另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繼續說道,“另外,還有一味藥不是讓你自己去採嗎?”
“好,說好一兩就一兩!”楊老漢雖仍有疑惑,卻也只好咬咬牙,掏出了腰包。
男子見楊老漢面露困惑,便笑道:“楊兄不用疑惑,那第六味藥草是我種的。”
“啊?哦……”楊老漢只覺不可能,有誰會在半里地開外種東西?
遞過銀子,楊老漢忽地想到了什麼,開口問道:“先生,我能問一下,我兒子到底身染何種惡疾?”
男子接過銀兩,掂了掂,然後笑瞇瞇的說道:“破傷風而已。”
楊老漢吃驚的合不攏嘴,男子卻不再理他,轉身又向牀榻走去,邊走還邊打著哈欠:“好了,沒事就請回吧,我要繼續睡覺了。走好,不送,哈…欠…”
楊老漢見男子不再看他,便準備走了,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深深彎了一腰:“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楊老漢興沖沖地走出了屋子,就在後腳踏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又聽見了那清亮的聲音。
“以後叫我安亦,別叫我先生。不過,好像沒有以後了呢,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