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這間地下室, 男子覺得十分的詭異。因爲沒有窗戶的緣故,地下室之中光線昏暗,男子本就看不清路, 他摸索著向前, 忽然撞到了一個籠子, 瞬間地下室之中爆發出了一陣“吱吱”聲, 聲音尖銳恐怖, 震得男子心頭髮麻。他趕緊捂住耳朵,不敢再動一步。
“哥……”從地下室之上滑下一個人。說滑下,是因爲那人是在輪椅之上, 這間地下室似乎就是爲他量身定做的,在樓梯旁邊還有一個斜坡, 方便這類輪椅下來。而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
“哥, 你沒事吧, 不要怕。”那人頂著一根蠟燭,走近男子。男子的形象在燭光之中展現了出來, 錦衣綢緞,華服加身,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腰間佩著流蘇璞玉繡香囊,一看便是達官顯貴的公子哥, 可是輪椅上的那人卻不同, 他只是一身麻布粗衣, 頭髮也是隨意的用草綠綢帶束起, 全身上下值錢一些的也只有那上等黑檀木製成的輪椅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那人的周身仍是散發著一種溫潤飄逸的大家氣息。
站著的男子朝輪椅上的人勉強笑了笑, 但仍掩飾不住眉宇間的詫異。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家中還有這麼一間詭異的地下室,而且還是在他弟弟的房中。
“茂兒,這些怪聲都是從哪發出來的?”茂兒是男子對輪椅上那人的愛稱,他的全名叫蘇茂,可是男子總是不喜歡叫他弟弟,覺得茂兒這個叫法更親近。
蘇茂舉著蠟燭,推著輪椅向前,燭光照在他臉上,那種昏暗的黃色,不知爲何,有種異常的淒涼。
“哥,這是我的秘密,我只告訴你……”蘇茂一路向前,幽幽的聲音飄進男子的耳中。男子跟在他後面,一言不發。但是他發現,越往裡面走,那種怪聲便越來越大。
男子捂著耳朵,快要支持不?。骸懊瘍?,這聲音好刺耳,我不想再進去了,你快說你要帶我看什麼?”
輪椅“吱呀”一聲停了下來,蘇茂對著無人的前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大家別吵,這是我哥哥?!?
那些怪聲竟都慢慢停止了,男子更是詫異,他不知道蘇茂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今日正大年初一,家家戶戶歡騰喜慶,此時他們家裡人都在飯桌上有說有笑,可是蘇茂忽然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而他向來是最疼這個弟弟的,所以蘇茂說去哪他當然也願意陪著去。不過今天的蘇茂實在太詭異,先是將他帶進了房間,然後開了機關,出現了這間地下室,他好奇的先下來查探一下,以爲會有什麼寶貝,誰知竟聽到了那種怪聲。而就在剛纔,蘇茂的一舉一動更是讓他費解。
“到了,哥,你往四周看。”蘇茂回頭輕輕呼喚男子。男子心中忽然有些害怕,但是當他看見蘇茂臉上的笑容時,又稍微安心了起來。男子藉著燭光,瞇著眼,往四周看去……
就那麼一下,便把他嚇得腿軟了。這地下室的前後左右,都是一個個巨大的玻璃櫃子,每個櫃子都被分成了好幾格,裡面爬滿了各式各樣的蟲子,青的、綠的、白的、黃的、紅的,數不勝數。
應該是主人設計好的,每個格子中都是一個種類的蟲子。那些密集的蟲子爬滿了玻璃櫃子,黑壓壓的一片,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男子嚥了嚥唾沫,顫抖著說道:“這些都是……你養的?”
蘇茂點點頭,燭光沒有照到他的臉,也許是他故意的,因爲此時他的臉色很差,蒼白而又悽楚。
雖然男子猜到了,但當他看到蘇茂點頭的時候還是震驚了,他驚恐的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著輪椅上的蘇茂。
“哥,你嫌棄我了吧……”蘇茂輕輕嘆道,但是語氣卻很輕柔,不似抱怨,反似安慰。
男子呆立了一陣,立刻劇烈的搖起頭來:“沒有沒有,怎麼會嫌棄,你養什麼我都會支持?!?
蘇茂擡頭對他輕輕的一笑,臉上雖無很大的波瀾,但心底已滿是感激:“哥,我知道告訴你是沒有錯的……”
男子雖然無法馬上適應這滿是蟲子的世界,但只要有蘇茂的地方他都能呆下去:“可茂兒爲什麼要養這麼多蟲子?”
蘇茂愣了一下,眼神迷離了起來,他轉頭望向那些自己培養多年的蟲子,淡淡的說道:“哥,你也許會不相信……”
“不會的,茂兒說什麼我都相信!”男子一下振作精神,奔到蘇茂身邊。
蘇茂大吃一驚,擡頭詫異的看著男子,忽然他猛的抱住了男子,心中沉積了很久的話全都涌了上來:“哥,謝謝你一直能陪著我。我一出生便是殘疾,爹和娘那麼失望,他們不再關心我、不再疼愛我,每個人都瞧不起我,我早就不算是蘇家的公子了。但我不在意,我可以與世無爭,我可以默默承受,因爲有哥哥在,你從不嫌棄我、從不討厭我,你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不在意我身有殘疾,還是對我那麼好,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直到那天,我忽然發現我能與蟲對話,他們告訴我只要將九十九種蟲種種都養到九百九十九隻,便能完成我一個願望……”
男子聽了蘇茂的話,早已呆掉了,鬼語什麼的他還聽說過,這蟲語他還是頭一次聽說,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弟弟竟然會這門奇怪的語言。只是驚訝之餘,他還是好生感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何對蘇茂那麼好,也許是出於兄弟之間的本能,只要一看見蘇茂,他便想去照顧他,那種感情似乎超越兄對,卻又不知該用何形容。他相信蘇茂這番話,更相信蘇茂這片心,蘇茂一直抱著他,他也就反手抱住了蘇茂:“那你要許什麼願?”
蘇茂似乎在笑,他用一種很幸福的語氣說道:“我想許的是……在我死後,幫哥哥完成一個願望……”
男子的手頓住了,笑容逐漸不見了??墒翘K茂的語氣就像是在敘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完全沒有起伏:“哥,沒有告訴你這件事,真是對不起。其實在我五歲的時候,我便知道我的命運了。那時候我體弱多病,爹和娘幫我請過一次大夫。大夫說我過不了弱冠之年,而今年一到,我便二十了……已經是極限了?!?
“騙人!”男子一把甩開蘇茂,因爲用力過猛,蘇茂把持不住輪椅,整個人順著輪椅向後倒去。
“哐嘡”一聲巨響之後,整個地下室的蟲子都尖叫了起來。聲音一陣越過一陣,彷彿在哀嚎一般。蘇茂的右手臂被壓的擡不起來,只能勉強用左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那刺耳聲終於小了一些。
男子一時還未完全反應過來,當他看到蘇茂正吃痛的想要爬起時,才驚慌失措的跑上去扶起他:“對不起,對不起,茂兒,我不想傷你的??赡銊e對哥說你要死啊,哥怕……”
一滴淚滴落在了蘇茂的左手背上,蘇茂覺得連心都暖了起來。他拂過袖子,將男子臉上淚擦去了:“茂兒錯了,茂兒不該說我要死的,今天是過年,我們應該開開心心的。這兒的蟲子也只差幾條了,到時候就許個永遠和哥哥一起的願望!”
男子的眼中溢滿了淚水,他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後用力的抱住了蘇茂,不願放開。
對,就許個永遠和你在一起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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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安亦與青竹到了塗水。塗水是個窮地方,根本不能和他們先前到過的幾個地方比,不過要是和那個蕭條淒涼的梗陽比起來,塗水也真算是熱鬧非凡了。現在已接近黃昏,安亦決定先在城裡找間客棧住下,之後按著師父的冊子游歷一遍。
安亦和青竹本是在路上好好走著,路過一個巷子口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拍了拍安亦的肩膀。安亦奇怪的轉過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
“你是哪位?”
“你是藥師安亦麼?”那人沒有回答安亦,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安亦本來正思索著是否要回答他,誰知青竹竟搶先一步:“他不是,我是!”
安亦側頭吃驚的看著青竹,青竹一副調皮的樣子,正朝他眨著眼睛。那陌生人似乎也猶豫了一下,然後一狠心說道:“那麼請跟我走一趟?!?
安亦還來不及說什麼,幾個大漢忽然從黑壓壓的巷子口中鑽了出來。安亦一看人數,知道自己這邊顯然吃虧,立刻朗聲大笑道:“哈哈哈,你們別被這個小公子糊弄了,一看便知我纔是藥師安亦,所以請你們把他放了。”
爲首的那個人看了一眼青竹,再看了一眼安亦,然後點了點頭:“看上去也應該是你。”
一旁的青竹氣的臉鼓鼓的,不服氣的說道:“憑什麼要把我放了,我纔是安亦啊,要去也是我去?!鼻嘀褚晦D臉,一臉委屈的看著安亦,“安亦你說了不再把我一個人拋下的?!?
安亦無奈的抽了抽嘴角,那些大漢也暗自偷笑。爲首的那人壓住笑,說道:“我們這次來請您並無惡意。實際上是我家大公子有病在身,大夫們看過之後都不知是何原因,所以纔想到來請您的?!?
“你們家大公子?”安亦淡笑著問道,要說這塗水城之中能稱得上大戶的恐怕只有那一家了。
“你居然不知道?就是蘇大官人大兒子,蘇葉。”後頭的一個大漢貌似很氣憤,跳出來吼道。爲首那人皺著眉,朝他擺擺手,表示不得無禮。
果然沒猜錯。安亦的嘴角越發上揚,他不屑的問道:“我這次下山,應該沒人知道,蘇大官人又是怎麼知曉我的行蹤的?”
“蘇大官人一年前便派人在祁縣月牙山下守著了,說是看到一個腰繫葫蘆的青年,便要緊跟不捨。我都跟了你一路了,看你的方向是往塗水來的,便不敢在中途打草驚蛇?!?
“哦?!卑惨嗖[著眼,警惕的問道:“這麼有心機,你們還說這個蘇大官人沒有惡意?”
爲首那人一聽,不妙,怕是要把安亦嚇跑了,立刻辯解道:“不是您想的那樣的。一年前蘇家的二公子蘇茂去世之後,大公子蘇葉就像沒了魂一樣,到後來竟然瘋了,蘇家就兩個公子,二公子本就身有殘疾,大官人早就把期望全放在了大公子身上,現在大公子那副樣子,大官人只好出此下策,而月牙山又是那麼有名的深山,所以大官人讓我們一看見您下山就請您上府。誰知您竟一年都未下山,本來您早點下山,我們就早點來請您了,怎麼能說大官人有心機呢……”
安亦挑眉一笑:“哦,倒還是我的錯了。那真是抱歉啊!”
那人一慌,趕緊搖起了手:“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哎,反正不是您說的那個意思。我也只是個小管家,您看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您就別懷疑我們了,先和我們去看看大公子的病吧,治好之後,大官人一定會重重賞你的。”
安亦還在猶豫,一旁的青竹扯了扯他的袖子,輕聲道:“安亦安亦,看樣子蘇大官人和那大公子好像挺可憐的,我們去幫幫他們吧?!?
安亦再次抽搐了下嘴角:“對於你來說,只要是人都挺可憐的是吧。”
青竹眨了眨眼睛,不解的說道:“不是啊,也有人不可憐的,比如說……比如說……”
“你還舉得出來麼……”安亦無奈的搖了搖頭,回頭看了看那些大漢,“好吧,我和你們去,至於治不治的好,我就不敢保證了。”
爲首那人興奮的睜大了眼睛,忙對身後那幫大漢說:“好了,安亦願意隨我們回府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去了??禳c去扛個八擡大轎來!”
安亦笑看著這幫因爲能歸家而忙活起來的人,忽然覺得,這蘇大官人真的值得可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