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聲哀求和慘叫刺痛人心,水上源藏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自眼角滑落。他還能做什麼?他又能做什麼?這場侵略戰(zhàn)爭不止給被侵略者帶來痛苦。
筏子開始劇烈搖晃,丸山抽出了佐官刀。
刀光飛舞,一隻只斷手跟隨飛舞,被砍斷手的士兵慘叫著滑回水中。鮮血將丸山噴濺成一個血人,看上去仿若惡魔。
“丸山大佐,你相信有地獄嗎?”藤原冷野突然問。
丸山嗬嗬的笑聲讓他更不像人:“藤原少佐不相信嗎?這難道不是地獄嗎?”
丸山的腦袋突然迸裂,還未等他倒地,藤原冷野的步槍已經(jīng)上肩。疾風(fēng)驟雨般的槍聲裡他還是分辨出了這聲槍響,那桿春田步槍的槍聲早已刻進他的靈魂。他追來了,他就在西岸!
岸邊人潮涌動,全部是駐印軍,活著的日軍竟然向他們舉起了雙手。這一幕深深刺痛了藤原冷野。疾速搜索中的瞄準鏡突然頓住,鏡頭裡現(xiàn)出一張臉,嶽崑崙的臉,他的槍口正對著自己。他怎麼會認出自己?來不及多想,藤原冷野扣下扳機,鏡頭裡的槍口同時火光一舔。
嶽崑崙身邊的一人中槍摔倒;藤原冷野身邊的一人中槍摔進江中。倆人已在對方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且突然起了風(fēng),倆人都沒能命中。
嶽崑崙再開槍;藤原冷野再開槍。這回連身邊的人都沒有中槍。
筏子在向東岸拼命地劃,風(fēng)呼呼地刮。
“回來——你給我回來——”嶽崑崙在淺灘上飛跑,一次又一次地擊發(fā),但這已是徒勞。筏子在江面上漸行漸遠。
藤原冷野望著淺灘上那個奔跑的身影。他能理解對手的心情,因爲他和對手是一樣的心情。他們都需要一個結(jié)果,但命運沒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彼此心中的仇恨,將成爲永遠的遺憾。
“嶽崑崙!嶽崑崙——”七八個人也在淺灘上飛奔,濺起一路水花。
嶽崑崙慢慢迴轉(zhuǎn)頭。七八個人一下抱上來,跟他緊緊地團在一起。他們在笑,他們也在哭,他們是A排還活著的弟兄。
“兄弟,你他媽的死哪去了?你他媽的急死我了……”剃頭佬哽咽了。
“我沒能給排長和青狼報上仇……”嶽崑崙很悲傷。
“不,你報了,你給中國人報仇了。”費卯用力捶捶嶽崑崙,“軍報上說你打死了一百多個鬼子。”
“你已經(jīng)是個英雄了,密斯黃天天在寫你的事。”嘎烏用看一個英雄的眼神看著嶽崑崙。
“我不是什麼英雄……”嶽崑崙望著灰重的天幕,彷彿又看見了那些死去弟兄的臉,“他們纔是英雄。”
伊洛瓦底江緩緩流淌,滿江的浮屍隨波逐流,江水是紅色的。
水上源藏的目光逐漸迷濛,他想起在日本的一次入緬動員演講——下面是無數(shù)張熱烈而年輕的臉,裡面有學(xué)生、工人、農(nóng)民、丈夫、兒子、父親、哥哥、弟弟……那些熱烈而年輕的臉現(xiàn)在都在哪裡?都成了異域的鬼了吧?
“將軍……”副官遞過來一飯盒稀粥。
水上源藏搖搖頭:“逃出來多少人?”
“……連傷員一起,總共800人。”
水上源藏望向那些倖存的部下:“你說這些逃脫了死亡的官兵會被如何懲罰?”
“……將軍,”副官再也壓抑不住悲痛,他跪在水上源藏面前,“您這個時候還在想著他們,誰又會想想將軍回去後的處境!”
水上源藏嘆口氣:“給第33軍司令官和方面軍司令官各發(fā)一份電報,電文內(nèi)容如下:一、因下官指揮不力,終未能確保密支那,致使陷入最後階段,深感歉疚;二、傷員排除萬難已乘木筏順伊洛瓦底江而下,祈求在八莫給予救助。”
記下電文,副官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是擔(dān)憂地望著他。
“去吧……”水上源藏疲憊地揮揮手,“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副官離開。
水上源藏柱著指揮刀站起,慢慢走到江邊的一棵樹下。
樹皮粗糙,水上源藏撫摩著,擡頭仰望樹冠如蓋。
“是菩提樹啊……”水上源藏?zé)o限留戀地拍拍樹幹,轉(zhuǎn)身倚樹而立,右手拔出了佩槍。
藤原冷野正坐著發(fā)呆,江邊突然傳來水上源藏異樣的呼喚。
“藤原君——”
藤原冷野猛然回頭。
“託付你們了,永遠託付你們了,藤原君——”
一聲槍響結(jié)束了水上源藏的呼喊。
藤原冷野和幾名軍官沉默地圍站。水上源藏再沒顧忌自己的面容,他把槍管塞進嘴裡開了一槍。他還靠樹站著,左手的指揮刀撐住了身體,槍管塞在嘴裡,眼球已被擊飛,兩個眼眶裡空無一物。
軍醫(yī)從水上源藏的心口擡起頭:“還有心跳……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是幫他一把。”
藤原冷野將短刀架上水上源藏頸動脈,在他耳邊輕輕說:“老師,我送你最後一程。”
刀刃猛然一拖,水上源藏“哈哧”一聲噴出一口帶血的長氣,身體這才順著樹幹緩緩滑跌在地。
藤原冷野做了一個決定。他收刀後退幾步,突然向幾名軍官分腿跪下,驚得幾名軍官紛紛讓開。
“請各位把將軍的遺骨帶回日本。就算不能全部帶回去,也請帶回一部分。拜託了!”藤原冷野雙手撐膝猛一低頭。
“藤原少佐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副官問。
“有一件事我必須回去處理。”
藤原冷野的背影被霧氣吞沒,軍官們默然無聲。
“他還能活著回去嗎?”副官問。
“密支那已全面被敵軍佔領(lǐng),他不可能能活著回去。”一個軍官回答。
“是將軍的死讓藤原君萌生了死志啊……”一個軍官嘆息。
“別說了,將軍的遺骨該如何帶走?”軍醫(yī)問。
“我們分別帶回一部分吧。”
水上源藏手肘以下部分被切下,和軍刀、佩槍、肩章等遺物分別由七個人攜帶,剩下的遺骸就地掩埋。戰(zhàn)後其親屬曾回來尋找遺骨,但伊洛瓦底江早已數(shù)易河道。白雲(yún)蒼狗、滄海桑田,歲月深處那場戰(zhàn)爭還在帶來隱痛。
剃頭佬是在水塔上找到的嶽崑崙。他站在四層的窗口,望著對面的那幢磚樓,望著杜克和青狼開完生命中最後一槍的窗洞。這已經(jīng)是全面佔領(lǐng)密支那的第六天,駐印軍就地休整,嶽崑崙每天都來這裡待上一陣兒。他總覺得有些事還沒有結(jié)束。
“看開點吧……”剃頭佬說。
“是不是有命令了?”嶽崑崙沒有回頭。
“……密斯黃剛送來的。A排解散,編進38師。”
嶽崑崙並不感到意外。A排已經(jīng)減員到喪失建制的程度,如果杜克還活著,還有可能重組,但杜克已經(jīng)死了。
“弟兄們有什麼打算?”嶽崑崙問。
“回去再說吧。在等你開會。”
帳篷裡一圈人圍坐,算上黃任羽,總共十個人。黃任羽語調(diào)沉重遲緩,其餘九人沉默地聽著。
“已經(jīng)收到上峰的命令,原駐印軍擴編爲兩個軍,孫立人任新1軍軍長,廖耀湘任新6軍軍長……”
這本是好消息,可大夥和黃任羽一樣都高興不起來,因爲後面有壞消息,他們都聽聞了一些。
“副總指揮由鄭洞國將軍擔(dān)任,魏德邁接任史迪威將軍的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和駐華美軍司令職務(wù),索爾登繼任駐印軍總指揮、印緬戰(zhàn)區(qū)美軍司令職務(wù)。”
除了鄭洞國,另外兩個外國名字A排的弟兄都不熟悉。
“那史迪威去哪?”嘎烏問。
“……羅斯福同意了委員長的請求,將史迪威撤回美國。”
衆(zhòng)人沉默。可以說沒有史迪威就沒有駐印軍,他們心裡都爲史迪威不平。
嘎烏又問:“史迪威幫你們打了大勝仗,你們的委員長爲什麼要趕他回去?”
“這就是他媽的政治!”費卯已經(jīng)很久沒有表現(xiàn)出憤怒了。
“有什麼奇怪的?卸磨殺驢,過河拆橋,這種缺德事重慶那幫人幹多了……”
剃頭佬這話太露骨,黃任羽趕緊打斷:“等雨季結(jié)束,也就在十月初吧,會向八莫和南坎掃蕩前進。你們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怎麼辦?”
費卯奇怪地瞟他一眼:“不是要編進38師嗎?還能怎麼辦?”
黃任羽遲疑一下,有些話他不好明說。
“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去美國。”黃任羽咬咬牙,“這場仗已經(jīng)勝了。我希望你們離開部隊,不要再參加下一階段的戰(zhàn)鬥……”
弟兄們都望著黃任羽。雖然他們都這樣想過,私底下也都聊過,但他們還是意外。還從來沒遇見哪個長官勸士兵開小差的。他們能明白一些黃任羽的意思。黃任羽是不希望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還有A排的弟兄陣亡。但這只是其一,更深的原因是黃任羽已經(jīng)預(yù)感到抗戰(zhàn)勝利後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
長久的沉默。有些決定只能做不能說。
黃任羽從包裡拿出一頁紙遞給嶽崑崙:“有你的一份電報,從第8軍發(fā)來的。”
嶽崑崙有些奇怪。他並不認識第8軍裡的人,也從來沒有人給他發(fā)過電報,連信都沒有過。
“要不要我念?”黃任羽知道嶽崑崙識字不多。
嶽崑崙點下頭。
“我是周簡,知悉你還活著欣喜欲狂。我在松山等你,盼速來。”
嶽崑崙腦中一片空白。周簡還活著,他還活著……
“松山打得很慘烈,1比8的敵我傷亡比例。”黃任羽緊看著嶽崑崙,“我不希望你去。”
“我要去。今天就走。”
大家都看著嶽崑崙。沒有人勸,勸也沒用,他們瞭解嶽崑崙。
弟兄們都站著,嶽崑崙挨個跟他們抱了。他們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見面。
“讓我們送到車站吧。”費卯說。
嶽崑崙笑下:“別送了,送了更難受。”
“我不會忘記你的。”嘎烏說。
嶽崑崙在他肩頭用力抓下:“我也一樣。”
“我送你。”剃頭佬不由分說地把嶽崑崙的行軍包挎上。
嶽崑崙沒再堅持,他一樣捨不得剃頭佬。
兩個身影在灰濛濛的天氣中遠去了。
“還會見著他嗎?”嘎烏似乎在自言自語。
“會的。英雄是永遠不會死的……”費卯眼裡盈著淚光。
站臺上人來人往,一個個中國官兵從鏡頭裡走過。眼皮慢慢闔了下來,最後一線圖像快消失的時候又猛然睜開。不能睡,絕不能睡!藤原冷野把刀刃慢慢刺進大腿皮膚,尖銳的痛感像根燒紅的鋼絲在身體裡遊竄。藤原冷野趴在一個孔洞後面,那個位置是天花板和屋頂?shù)膴A層,逼仄、黑暗、潮溼的腐味、手指傷口潰爛散發(fā)的惡臭,就像被埋在地底的棺材。被活埋大概也就這個滋味,但藤原冷野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他忘記自己在這個位置潛伏了多久,他已經(jīng)模糊了時間——天亮,天黑,天亮,天黑……下雨了,雨停了……雲(yún)散了,雲(yún)聚了……不知道多少張面孔從他的瞄準鏡裡經(jīng)過,但那些都不是他等待出現(xiàn)的臉。那個中國狙擊手到底會不會從車站走?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待,也許只是在等待一場幻覺,但他必須等下去,他需要一個結(jié)果。
站臺盡頭兩個人慢慢朝這邊走,是嶽崑崙和剃頭佬。
“痛苦如此恆久,像蝸牛充滿耐心地移動,快樂如此短暫,像兔子的尾巴掠過深秋的田野……”藤原冷野低聲念一首詩。
“這樣一直打下去你不累嗎?”剃頭佬問。
“累。”
“你哪點像累了?累你還大老遠跑去松山打。”
“等把日本人打出中國就不打了。”
“我沒有你那樣的心勁。我累了,不想打了。”
“怎麼打算的?”
“離開部隊,跟排裡幾個弟兄一起留在緬甸。”
“……也好。等打完了仗,我回來看你們。”
“說好了。”剃頭佬停住,“我可等著你。你這港都可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
嶽崑崙點點頭。
剃頭佬嘎嘎地笑:“找個女人下一窩崽等著你。”
剃頭佬的笑容格外燦爛,嶽崑崙用力揉一下剃頭佬的頭。
藤原冷野扣下了扳機。也許是傷口潰爛引發(fā)的高燒,也許是體力接近虛脫的邊緣,也許是失去右手拇指的依託……沒有也許了,他打偏了,在最需要打中的一次,他打偏了。命運就像一個玩笑。
剃頭佬胸口噴出一蓬血霧。嶽崑崙步槍上肩的同時完成了壓栓送彈。
槍火一閃,瞄準鏡猝然迸裂,血光。
藤原冷野被子彈大力掀起,頭撞上屋頂又猛然摔落,天花板轟然塌陷。
嶽崑崙半抱著剃頭佬。剃頭佬躺在他懷裡,臉色在急遽變得灰白。
“倒黴呀……”剃頭佬輕輕地嘆息。
“你叫什麼名字?”嶽崑崙問。
“你這個港都……我叫剃頭佬啊……記住了,你有個兄弟叫剃頭佬……我去找林春了……我累了……”
剃頭佬永遠閉上了眼睛,他這顛沛流離的一生終於得到了安寧。火車從身邊嘯過,高亢的汽笛像在爲他送行。
眼前很多隻腳在晃動,藤原冷野努力地伸手。他想分開那些腳,他要見一個人。這是他殘存的意識。
那些腳分開了,爲一雙破爛的作戰(zhàn)靴讓開了路。
作戰(zhàn)靴在眼前停住,然後一顆彈頭落在面前,98K用的彈頭。
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他喉中發(fā)出嗬嗬的聲響。他想問問他,他不想帶著疑問死去。
作戰(zhàn)靴的主人蹲下來,鋒寒堅毅的眼睛,巖石般峭礪的面容。
“是排長讓我還給你的。嶽崑崙把手捂上藤原冷野的眼睛:“安心去吧。”
手再拿開的時候,藤原冷野已經(jīng)閉上了眼。
櫻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個姑娘在北海道的小鎮(zhèn)裡年復(fù)一年地等待。
松山上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就像一聲喪鐘,宣告了日本的徹底失敗,緬北和滇西成爲第18、56師團的“玉碎”之地。他們被周簡說中了,他們都成了死在異域的鬼。
駐印軍從密支那開往八莫之前,嘎烏離開了部隊,返回了野人山深處的山寨,成爲他們部落的首領(lǐng);
費卯參加了駐印軍的後續(xù)戰(zhàn)鬥,多次立下戰(zhàn)功晉升至中校,國共內(nèi)戰(zhàn)中因爲拒絕率部與****交戰(zhàn),被收押監(jiān)禁,之後被帶往臺灣;
緬甸大****勝利後不久黃任羽赴美定居,後成爲著名中國史學(xué)家。
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後周簡和嶽崑崙神秘失蹤,傳說有人在解放軍隊伍裡看見過周簡,但再沒有人見過嶽崑崙。
大山裡亮著兩點燈光,一個老人提著馬燈站在木屋門口。
“伢子——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我會回來的——”
嶽崑崙的聲音在大山裡久久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