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暴漲的溪澗橫亙在面前,黃濁的山洪怒吼著衝向下游,浪頭在巖石上拍出巨響,密集的雨點在水面上抽打出一片銅錢大小的雨滴。
剃頭佬望著嶽崑崙,三個女人則神情麻木地望著水面。沒路了,這樣或許也好吧,就再也不用走了。當一切希望都被斷絕,人反而得到了安寧。
嶽崑崙蹇著眉頭蹲在水邊,雨衣和雨布都給了女人,雨水順著頭髮流過他巖石般峭礪的臉頰,眼神依然堅毅。
頭頂一暗,嶽崑崙往後看一眼,郭小芳正把雨布撐在他的頭頂,原本清麗的臉因爲營養不良而浮腫。
“先頭部隊應該搭了橋。”嶽崑崙站起身,“你們在那棚裡等我,我去找找。”
幾個人順著嶽崑崙指的方向看過去,山坡上露著一個窩棚。
“你……小心點……”郭小芳把雨布披在嶽崑崙背上。
“會回來的。”
嶽崑崙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郭小芳的心裡空蕩蕩的。
雨水從棚頂滴滴答答地落進飯盒裡,火光映照著四張沉默的臉。外頭暴雨隆隆、山洪咆哮,世界末日一般。
“天快黑了……”郭小芳看一眼對面的剃頭佬。
“嶽大哥……不會有事吧?”林春很擔心,嶽崑崙已經去了大半天。
“我去找他……”李君掙扎著爬起來,這段時間她反反覆覆地發燒。
“你燒成這樣怎麼去。”郭小芳扶李君坐下,“我去找嶽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一貫膽小的林春此刻也有了勇氣。
郭小芳央求地看著剃頭佬:“……麻煩您替我們照顧李姐一會兒?”
不等剃頭佬說什麼,虛弱的李君突然爆發:“不要求他!他不配!”
剃頭佬一下盯住李君,眼裡露出了兇光。
郭小芳和林春都有些慌了,剃頭佬現在要是來強的,再沒人能制他。
剃頭佬站起來,郭小芳一下擋在李君前邊:“你不許碰她!”
“放心,老子不會打女人。”剃頭佬拿起雨衣,“都老實在這呆著,我出去看看。”
三人都有些意外,剃頭佬並不是她們想象中的那麼沒人性。
剃頭佬剛披上雨衣,雨霧裡現出一個挺拔的身影,肩上扛著什麼東西。
“是嶽大哥——”
林春的叫聲充滿驚喜,郭小芳的眼淚一下就涌出來,剃頭佬也鬆了一口氣。
嶽崑崙渾身裹著水霧撞進來,把肩上的一頭死麂子咣一聲丟地上。
剃頭佬瞧著麂子的眼神有些發直,恨不能整頭吞下去。
郭小芳眼裡噙著淚,用衣袖去揩嶽崑崙臉上的雨水:“怎麼去那麼久?沒事吧?”
嶽崑崙的臉紅了一瞬,仰著脖子往後躲:“沒事,爲追這畜生耽擱了。”
李君強撐起身子問:“找著橋了嗎?”
嶽崑崙搖搖頭說:“在下游只看見幾個木樁,橋面應該是叫山洪沖垮了。”
林春發出小聲的啜泣:“我們該怎麼辦……”
嶽崑崙安慰說:“等水小點肯定能過去。”
剃頭佬管不了這些,拖上麂子到門口開膛破肚。就是馬上得死,他也得先吃上烤肉再死。
靠一頭麂子,五個人在岸邊撐了七天。天像是缺了口,雨水不是在下,是在往下倒,七天裡一刻也沒有停歇。期間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幕更增添了絕望——六個從後面上來的潰兵強渡過河,兩個剛走出幾米就被捲走,剩下的四個搭了個窩棚等雨停,還沒到三天,兩個死在窩棚裡,兩個吊死在窩棚外的樹上。
第七天早晨,暴雨終於收住,山洪斂了一些,可天空還是跟蒙了棉被一樣陰沉。
嶽崑崙在窩棚前的石頭上蹲了很久,看一陣河面,看一陣天空。後面四個人誰也不說話,都看著嶽崑崙。他們信任嶽崑崙,不管他作出什麼決定,他們都會去做。嶽崑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嶽崑崙終於站起來,看著河面說:“得想辦法過去了。要再下雨,會困死在這裡。”
“怎麼過?”剃頭佬眉頭緊鎖地望著河面。水流雖然沒之前那麼急,可那一個接一個的漩渦還是讓人望而生畏。
“我們……都不會游泳……”郭小芳小聲地說。
“結一條藤繩,拽著繩子走過去。”
“誰送繩子過去?”剃頭佬馬上問。
“我來。”嶽崑崙沒有絲毫猶疑。
留下只會是死,強渡也許能活,五個人別無選擇。
窩棚拆下的藤條和砍來的藤條擰成一股長繩,嶽崑崙把一頭綁上樹幹,一頭綁在自己腰上。下水之前,郭小芳拉著他的衣角不肯鬆手,嶽崑崙說:“不會有事的。”
嶽崑崙一步步趟向中流。雖然是夏季,水裡卻冰寒徹骨,他必須儘快過去,不能讓體溫流失過多。開始一段還好,水剛到胸部,臨近中流,腳下突然一空,水一下淹過了頭頂。眼瞧著嶽崑崙消失在水裡,東岸三個女人倏然尖叫。剃頭佬眼盯著水面,雙手死攥住藤纜,手心裡都是汗。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黃濁的水面上除了急速掠過的殘枝敗葉,就是一個個漩渦。剃頭佬緊咬著牙,沒有往後扯繩子,不顧幾個女人的哭叫推搡。
靠近西岸的水面嘩地一響,嶽崑崙半個身子急衝出來。
“他孃的你真行!”
剃頭佬無比快活,不罵粗口不足以表達他的興奮。三個女人尖叫歡呼。
藤纜緊貼著水面繃緊綁牢,嶽崑崙又拽著繩子回了東岸,三個女人不會水,他得護著他們過河。嶽崑崙嘴脣發青渾身發抖地爬上岸,郭小芳把一牀軍毯裹上去,也顧不上害羞,兩手環抱住嶽崑崙替他取暖。剃頭佬在邊上看得兩眼發直。早知道有這好處,他就搶著先過河了。
休息了一會兒,嶽崑崙緩過了勁,交代幾個人:“靠近兩岸的地方不到一人深,中間可能有四五米,抓緊繩子能走過去。”
五人開始過河,剃頭佬走前頭,嶽崑崙走最後,三個女人夾在中間。
臨近中流,嶽崑崙大聲喊:“過深水時屏住氣,抓牢繩子!就四五米深!”
剃頭佬還好說,抓緊繩子倒幾次手就過了深水;三個女人腦袋一入水就慌了,死死抓著繩子不知道倒手。剃頭佬就近抓住一人的頭髮扯過去一個;嶽崑崙把前面的李君一下拉到淺水區;最中間的林春正淹在水裡,身子像捆稻草一樣被湍急的水流衝得飄起。剃頭佬放開郭小芳,往回疾遊幾米,一隻膀子夾住林春就往對岸拖。嶽崑崙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要不能一鼓作氣過去,他和李君可能再不會有體力了。嶽崑崙一把抓住李君的褲腰帶,用力把李君往河心推。一個浪頭把倆人壓進水裡,嶽崑崙用力一拉繩子,拽著李君又浮上水面。李君在大口地嗆水,身體經過的水面浮起一片血紅。嶽崑崙不知道李君哪受了傷,一切都只能到了對岸再說。
五個人狼狽不堪地爬上西岸。剃頭佬和嶽崑崙大口地喘氣,三個女人劇烈地咳嗽,一肚子嗆進去的水順著口鼻嘔了出來。
幾個人喘勻了氣,嶽崑崙問李君:“你剛纔流血了,哪受的傷?”
李君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緋紅,低著頭不說話,兩手死死壓著褲襠上的一塊血漬。
除了嶽崑崙,四個人都明白了怎麼回事。李君來月經了。
郭小芳想給李君找塊乾淨的布,一模後背立刻慌了神:“我的包沒了!”
四個人這才發現,除了嶽崑崙背上的行軍包還在,四個人的行軍包都在過河的時候掉了。
大雨又嘩嘩地下了起來,幾個人既喜又憂。喜的是在大雨的間歇過了河;憂的是沒有軍毯、雨衣這些東西,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辦。
“走吧!也許翻過前面的山就到了。”嶽崑崙站起來,眼神堅定,他絕不會放棄。
五個人相互攙扶著走了幾個小時,好不容易爬上一個山頭,眼前的一幕叫人絕望——霧氣昭昭,雨幕接天,無數更高的山頭聳立在前方。
風雨呼嘯,五個人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難道自己真的要死在野人山?在清醒的狀態中慢慢等待死亡的降臨,這種感覺叫人崩潰。
李君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倒下。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同時驚呼。手摸上李君的額頭,燙得嚇人。
嶽崑崙就地搭了一個窩棚,想等李君的病好一些再上路。
三天裡李君一直在發燒,一會兒叫冷一會兒喊熱,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李君似乎知道自己染了瘧疾,清醒的時候不停地叫大家先走,別再管她;糊塗的時候就大喊大叫,瘋子一樣撕扯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幾顆奎寧丸和一些藥品在剃頭佬的行軍包裡,早叫山洪衝得無影無蹤。兩個女人只是不停地給李君更換涼毛巾,寸步不離地守著,期盼奇蹟的出現。
嶽崑崙把採回來的草藥搗成汁,慢慢滴進李君的嘴裡。
過了十來分鐘,李君幽幽轉醒,睜眼看見四人,嘆口氣又閉上了,淚水自眼角滑落。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一人握著李君的一隻手。
“你們怎麼還沒走……?我會拖累死你們的……”李君喃喃地怪責。
“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走!”郭小芳強忍著不哭出聲音。
李君搖搖頭:“我得的是瘧疾,好不了了……瘧疾會傳染,我求求你們,別再管我了……”
“不——”林春撲到李君身上慟哭,“我們三個要走一起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你們這樣,我死也不會心安的……你們一定要活著走出野人山,活著回到中國……”李君艱難地呼吸,“把我們的遭遇告訴國人,告訴他們……我們是爲國捐軀,我們是愛國的青年……”
李君又陷入了昏迷,兩個女人看著她的眼神空洞呆滯。
剃頭佬扯扯嶽崑崙的衣角,向門外使了個眼色。
嶽崑崙跟著剃頭佬走到一株芭蕉樹下面,剃頭佬問:“你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
“就這樣在這兒耗下去?”
“等她好點兒就走。”
“等她好點兒?”剃頭佬眼瞪得溜圓,“到底是你傻還是我傻?她那病是好得了的?再陪著她咱們都得跟著一塊兒死在這!”
“要走你走,我不會丟下誰。”嶽崑崙轉身走向林子,大家晚上吃的東西還沒著落。
“你他孃的就是個港都!大港都——”剃頭佬跟死了娘一樣悲憤。
雨不知道何時停的,慘白的月光透過縫隙,在五個人身上灑出斑駁。
郭小芳推推林春:“睡了嗎?”
“沒有,睡不著。”
“月亮出來了……”
林春伸出手觸摸月光,光斑在纖細的手指間滑動:“好久沒看見月光了……”
“春……你後悔參軍嗎?”
“……不後悔。”
郭小芳幽幽嘆一口氣:“要是死在緬甸戰場上就好了……”
“小芳……你要能走出去,給我父母捎個信,就說女兒不孝,不能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了,請他們原諒……”林春用力捂住嘴。
林春壓抑的啜泣在胸腔裡滾動,嶽崑崙一直在聽,剃頭佬也一直在聽。他們的眼眸在黑暗裡亮著淚光,沒有人能看見,但他們知道自己的無力和軟弱。
“水……我要喝水……”李君呻吟著醒轉。
郭小芳和林春忙拿了水壺過去。壺嘴湊到李君嘴邊,嘴脣上滿是細密的水泡,倆人的眼淚滴落在李君臉上。
李君昏昏沉沉地看著面前的倆人,過了好一會兒纔想起她們是誰、自己身在何處。難過和悲愴一下溢滿她的心胸,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你們怎麼還沒走?!”李君又氣又急。
郭小芳撫摩著李君枯柴一樣的手掌,哽著聲說:“等你好了,我們一起走。”
“等我一起走?”李君一下坐起來,“你們是等我一起死啊!”
幾人黯然無語。
李君心裡明白,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他們是絕不會丟下她的。
沉默了一陣兒,李君說:“我想解手。”
郭小芳和林春攙著李君轉到一個樹叢後面,不放心離開。
“你們走遠點兒,好了我喊你們。”李君說。
倆人走開了。李君分辨出山崖的方向,平靜地捋一捋頭髮,回頭望一眼郭小芳和林春的背影,望一眼東方的天空,輕輕地說:“永別了,我親愛的戰友,我親愛的祖國……”
倆人不敢走得太遠,在十幾步外停住。林春猶疑著問:“李姐一個人會不會……”
郭小芳一驚,猛地轉身,正看見李君踉踉蹌蹌地跑向山崖。
“李姐——”倆人哭喊著追趕,“你回來——”
“你們走吧!告訴國人!我們是爲國而死——”李君縱身躍下了山崖,淒厲的叫聲劃破黑夜。
倆人趴上崖沿,眼看著李君直墜而下,被森黑的山谷吞沒,漸遠的慘叫聲餘音在耳。
兩個女人就那樣趴著,眼神呆滯空洞地望著李君消失的方向。嶽崑崙和剃頭佬在她們身後無聲佇立。
野人山的莽莽羣山在月光下顯得美麗安寧,但它吞噬了多少中國遠征軍將士的生命,多少未盡的心願,多少怨懟的靈魂,永遠地留在了這片異國的叢林,而且,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