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上一塊井蓋慢慢移開。一個黑影從地底冒出,又一個黑影從地底冒出。是兩個身披鬥蓬的軍人,臉上抹了硝黑,看不清臉,只兩雙眼睛在黑暗裡亮著。
“走。”牟田口峻的聲音。
“粗心會讓你送命。”藤原冷野的聲音。
倆人把井蓋蓋回原處後才離開,兩個黑影很快消融在黑夜中。
黑貓的叫聲充滿不祥,它輕盈地躍下牆頭,追隨兩個黑影的方向飛速逝去。它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有人就要死了。
坑裡靠著一個逼真的偶人,戴美式鋼盔穿美式軍服,它歪著頭,像在看著邊上的嶽崑崙。嶽崑崙正趴在坑沿上專注地看著瞄準鏡。散兵坑用油布撐了棚,棚上僞裝了雜草泥土,很隱秘,從正面看不出破綻;後背一條幾十米長的淺壕走了個T字,保證了撤退路線,再往後不遠處就是駐印軍的一個陣地。
身體有些發麻,嶽崑崙略微側過一點,讓血流通暢,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瞄準鏡。鏡頭裡有一輛擊毀的九七式坦克,炮管扭曲,被炸斷的履帶散落一地。坦克的位置過於開闊,四周可供隱蔽的地方很多,所以嶽崑崙不知道坦克背面的情況,他不會爲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冒這種無謂的險。一週前他來的時候,坦克看上去炸壞沒多久,四周都是炸翻的泥土。一週的日曬雨淋,嶽崑崙看著坦克慢慢爬滿鐵鏽,青草一點點從泥土裡鑽出,長勢兇猛,直至湮沒到坦克肩部。這種感覺很微妙,時間好像變成液態,從眼前慢慢流過,你能看清它的波紋,和它所帶來的每一絲變化。
田野裡悄無人聲,風吹草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一切都很平和,這片敵我交錯的地域裡好像除了他就再沒有第二個人。如果換個人,或許已經放棄了,一週的時間,168個小時,10080分鐘,守候著悄無聲息,守候著自己的幻覺,守候著無邊無際的孤獨……大部分人會崩潰。但他是嶽崑崙,他會耐心地守下去,直至發現那個可能存在的炮火觀測員。嶽崑崙後背所在的駐印軍陣地不斷遭受遠程炮火精準轟擊,上峰懷疑這附近潛伏了日軍炮火觀測員,他和寶七受命找到他,幹掉他。可寶七在哪呢?寶七在後面那條淺壕裡,正小心地往嶽崑崙的位置爬,他剛從營地回來。
“排裡怎麼樣?”嶽崑崙後背像長了眼睛。
寶七沉默,把帶回來的補給一樣樣掏出來碼好。自花子死後寶七就很少說話,變得鬱鬱寡歡。
嶽崑崙扭過頭看著他。
“……死人了。”
“誰?”
“別的班的……死了三組,都是被98K打死的。”
嶽崑崙咬肌逐漸繃緊。
“排長叫你這趟任務一結束就馬上回去。”
嶽崑崙把眼湊回到瞄準鏡上。現在不是悲傷憤怒的時候,他還有任務。等這趟任務完成,他要跟老卡說,他再也不要執行其它任務,他要去找那兩桿98K。不管最後結果如何,自己都一定要找到他,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你歇會兒,我來看著。”
嶽崑崙往後擺下手,示意寶七別說話。鏡頭裡一成不變的景象好像變了一點,具體變在哪嶽崑崙一下也說不上。他讓自己更靜,不斷把記憶中的景象和眼前的景象疊加。
找到了!嶽崑崙眼睛一亮。坦克右前方的草叢裡多了個白點。
嶽崑崙慢慢調整瞄準鏡的倍數,那個白點在逐漸變大——是一團揉皺的紙,還很硬挺,沒被雨淋過,應該是剛剛丟出來,就在他回頭和寶七說話的時候。對手終於犯錯了。嶽崑崙又換裸眼確認了一次。
“坦克裡躲了人……”嶽崑崙用瞄準鏡罩住坦克。他幾乎看見了狹窄的坦克艙裡擠著兩個鬼子,正透過潛望鏡觀察自己的方向。當然,這是他的想象。
“怎麼弄?”寶七興奮了,“步槍可打不透。”
“記下坦克的炮擊數據,通知後面的陣地,讓他們瞄準了打一炮。”
寶七很快就回來了。嶽崑崙還保持著剛纔的姿勢,沒有變化一分。
“怎麼還沒打?”嶽崑崙問。
“瞧好吧,我讓他們等我到了再打。”
寶七話音剛落,後面陣地一聲炮響,哨音指向明確地從頭頂嘯過。
彈著點落得極準,一聲巨響,坦克猛地一震,頓時被硝煙爆塵湮沒。
嶽崑崙扣緊了扳機,他等待。
煙霧裡果然衝出了人,一個,又一個,是日軍,跑得飛快。
一聲槍響,前頭的一個栽倒。第二個剛變換奔跑路線,又被槍響撂翻。
“全部命中!”寶七舉著望遠鏡,這一組裡他當嶽崑崙的觀察員。
“趕緊離開。”嶽崑崙推著寶七往後面的淺壕退。
“還有東西。”寶七指著那一堆剛拿來的罐頭和口糧。
“別管了!”
寶七還是順手抓上了偶人,這玩意他做了很久。在當兵之前,寶七是個偶戲藝人。
倆人剛退到T型淺壕的橫向一邊,敵陣方向飛來一發炮彈,精準地擊中剛纔開槍位置。散兵坑轟然爆開,罐頭、口糧和泥土草屑漫天飛舞。
“東西啊……”寶七探著腦袋看,他心痛得要命。
“別露頭。”嶽崑崙一把將寶七拉趴下。
“兩個都被你打死啦。”
“附近還藏著鬼子,不然炮怎麼打那麼準。”嶽崑崙在一叢草後面架上槍,開始觀察搜索前方180度範圍。
寶七想想也是。他懈怠下來,無精打采地趴著。
“別想太多。”嶽崑崙很少安慰人,他也不擅長幹這個。
“我也不想啊……”寶七無神地望著陰霾的天空,“他們總在我的眼前晃……大個兒、花子,還有好些數都數不清的臉……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跟著他們一起死了……”
嶽崑崙心裡一陣刺痛。有時候記性太好會給人帶來很多痛苦。他和寶七一樣,沒法忘記,也不可能忘記得了。
“有時候真想回到打仗前的日子……那時候也很苦,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磨破了嘴皮,陪盡了笑臉,就爲換幾個活命的小錢。可那時候不打仗啊,身邊的人不會說沒就沒了,日子再苦,好像也能看到老了死在牀上的那天……我現在就經常想啊,能死在牀上的都是有福氣的人……”寶七的臉上像罩著一層灰霧,如果有相面的在他面前,一定會說他印堂發黑,將有大禍臨頭。
“等仗打完了,就都好了。”嶽崑崙說。
“等不了了,心勁已經耗光了……在國內的時候,天天盼著能打場勝仗……從印度打回來,終於開始打勝仗了,又開始盼著身邊人別死,自己別死……打勝仗也是打仗,也要死人的……”寶七不知不覺流了淚,他用力揩掉,“我想好了,等密支那打完就不走了。”
嶽崑崙轉頭看向寶七:“你不回家?”
“家裡早沒活人了……附近有很多緬甸人願意招中國兵當女婿,我去見了一家。有些家底,女人還不錯,模樣也還算端正。這輩子就這麼著吧。”
嶽崑崙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把臉轉回了瞄準鏡。對這些從屍山血海裡走過來的老兵,誰也沒有權力指責他們,他們悲痛過了,他們熱血過了,他們厭倦了。
“有情況。”嶽崑崙示警。
寶七拿起望遠鏡,儘量在雜草縫隙裡往前方觀察——400米開外的地方,兩頂日式頭盔在草叢裡若隱若現,從高度判斷應該是在散兵坑或者是壕溝裡。他們也許以爲對手已經被炮彈炸死,他們在往這邊觀察。
邊上砰的一聲槍響。一頂頭盔被擊中,血光一閃;另一頂頭盔飛速縮了回去。
倆人馬上轉移了位置,之前那幾十米淺壕沒有白挖。
等了一會兒,沒有槍聲炮響,只有風聲,外面很靜。
“我引他出來。”寶七衝嶽崑崙晃下手上的偶人。
寶七在淺壕裡爬,偶人背在背上。從外面平視過去,偶人的脊背若隱若現。
嶽崑崙盯著前方,食指虛扣著扳機。他在等對手開槍暴露。
寶七爬完了整段淺壕,已經爬到了頂頭。那個位置是一棵小樹,葉子被風吹得唰唰地響。
寶七回頭看一眼嶽崑崙。這柺子的子彈又要吃肉了。寶七這樣想。他控制偶人抓住步槍,慢慢把步槍從樹底下探出,然後是偶人的頭盔。偶人的臉湊在瞄準鏡上,就像一個小心翼翼的狙擊手,但它的頭多露出了一點,足夠被對手發現並擊中。寶七不動了,偶人就保持著剛纔的姿勢趴著,動得太明顯反而會被對手識穿。
過去了五分鐘,或許是十分鐘,很漫長。嶽崑崙和寶七在等待,對方一直沒有動靜。寶七想一下,掏出了香菸。
煙霧從一根小管吹進去,小管直通偶人的口鼻。以前賣藝的時候,寶七用這一招總會贏得掌聲。
偶人在抽菸,煙霧自雜草中絲絲縷縷地飄起。
槍響,頭盔當地一響,再槍響,對面慘叫。
寶七終於笑了,他向嶽崑崙一翹大拇指。
“離開那兒!”嶽崑崙邊爬邊喊。
擲彈筒擊發聲,連著兩聲,太近了,哨音瞬間到了頭頂。兩聲爆炸,一聲在嶽崑崙剛纔開槍的位置,一聲在寶七的位置。寶七被炸翻。
“寶七——”一聲悲愴穿透原野,穿透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