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鳴人一動不動地戳在瞭望孔前面,望著拉加蘇方向的天空,眼睛發紅,面色沉得像鐵。
112團副團長急匆匆走進來,看團指裡一片靜穆,在陳鳴人身後站住:“團座……”
“大龍河沿岸怎麼樣?”陳鳴人沒有回頭,副團長是被他急召回來的。
“……封不住,這幾天不斷有小股日軍滲透到西岸。”
“把人都收回來,你馬上趕去拉加蘇陣地接替三營的指揮權。”
“……三營怎麼了?”
陳鳴人迴轉身:“剛剛收到的戰報:連長趙振華被敵狙擊手擊中犧牲;三營長陳耐寒被擲彈筒擊中犧牲。”
副團長懵在當場,一時有些不能接受。趙振華和陳耐寒都是新38師裡的老人,跟著他倆打過多少惡仗都沒事,說壯烈就壯烈了。
“趕緊去吧,一定要守住拉加蘇!”
戰爭就是這樣殘酷,連悲傷都來不及。副團長敬個禮,轉身往外走。
“等等。”
副團長站住。
“多加小心。”
“團座也要保重。”副團長出了門。
陳鳴人眼神陰鬱地看著門口。三個營分散在拉加蘇、臨濱和於邦三處苦戰,日軍的增援源源不斷地趕來,列多總指揮部卻遲遲給不了是否增援的肯定答覆,再這樣打下去,112團撐不了多久。
一個清瘦的身形闖進視野,正向他敬禮。陳鳴人強打精神回個禮,來的人是黃任羽。
“剛剛擊斃一個日軍少尉,這是在屍體上搜到的情報。”黃任羽把手上的幾張紙遞過去。
陳鳴人接過,看了一眼就沒再翻,紙上寫的都是日文。
黃任羽看著陳鳴人:“第18師團派往大龍河、大奈河的援軍是第55、56聯隊主力。目前56聯隊的兩個大隊已經趕到,一個大隊在拉加蘇,另一個大隊就在我們對岸的喬家。”
陳鳴人心裡亂極了,他閉上眼,想理清楚思緒。在國內的時候,日軍一個聯隊能把打中央軍一個王牌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雖然112團在蘭姆伽接受訓練和美式裝備後戰鬥力有大幅度提高,但要想獨力對抗日軍甲種師團的兩個聯隊主力,也未免太自不量力。
陳鳴人猛然睜眼:“給師部發報,將繳獲的情報向師部詳細說明,並請求師部火速支援!”
夕陽遍染,大龍河和兩岸的叢林沐浴在明亮的暖色中,一切都顯得閒適而平和,仿若一副色調溫暖的油畫。與這幅情景不協調的是兩岸那些破衣爛裳的士兵,他們正上竄下跳地鬼叫,隔著河面詛咒漫罵。儘管聽不懂對方那些聲嘶力竭的鬼叫,但他們罵得很起勁,他們憤怒並快樂著。就像藤原冷野說的,人活著是爲尋找快樂,不管是哪一種快樂。
“媽了個巴子!”花子意猶未盡地抹抹嘴邊的白沫,嗓子啞得跟一氣吃了半斤鹽似的。A排裡屬他最能罵,啥不要臉的詞兒都能編排出來,他也就當仁不讓的受累了。
“花子,就你這口才,上海灘的大律師也就這水平!再來一段呀!”剃頭佬攛掇死人不償命,花子要是獵狗,他就是那個叫獵狗往上衝的主。
旁邊的弟兄跟著起鬨叫好。
“慚愧,慚愧——”花子團團打拱作揖,那故作謙遜的神情下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喘口氣,喘口氣——哪位哥哥給來顆煙?”
一片噓聲,都調轉頭看別人罵了。花子名聲在外,從不帶煙,永遠蹭煙,那點兒軍餉捂得跟命似的。
花子難掩失望和尷尬。半盒煙凌空拋過來,花子忙接了,眼睛看往來處,那神情裡可透著感激,不是爲煙,是爲把他當個人看。
花子小心地從煙盒裡拿出一根菸叼上,一邊哈著腰走到青狼身邊蹲下:“老大,謝謝啊。”
青狼把火柴也遞過去。
花子點了火,把火柴和半盒煙用雙手奉回。
青狼不接:“留著抽。”
“……這哪好意思。”花子嘴上謙讓,手卻把煙掖進兜裡。
“嶽崑崙跟老卡去哪了?”青狼問。
花子扭頭四下打望:“剛纔還瞧見的……要有事兒我替你去找。”
“沒事兒。”青狼冷冷地望著對岸,幾個土黃色的身影在掩體外手舞足蹈。他沒心情和鬼子逗樂,他想的是殺人。嶽崑崙的那桿步槍要在,能叫那幾個鬼子馬上變成真鬼。
嶽崑崙在岸邊,只是沒和A排的弟兄在一個位置。他和杜克在水邊的樹叢裡一趴一蹲,密不透風的枝葉遮蔽了倆人的身形,別說是對岸,就是近在咫尺的弟兄們也沒發現那裡藏了人。
杜克舉著望遠鏡:“11點鐘方向,那個土包,注意中間的植被……”
嶽崑崙把瞄準鏡慢慢轉到杜克說的位置停住。一叢平常的闊葉灌木,但嶽崑崙同樣看出了異常——葉子有些許發蔫,許多葉面並不是朝向陽光。
灌木後面有塊方正的黑影,嶽崑崙按開了保險。那應該是個瞭望孔,土包被挖空了。
“等。”杜克看一眼太陽的方位,再過幾分鐘陽光會照到那塊黑影。
倆人靜默。樹叢的另一頭弟兄們由叫罵變爲拉歌,那雄壯的歌聲叫人血熱: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武裝的弟兄們!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
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
咱們軍民團結勇敢前進,
看準那敵人,
把他消滅,把他消滅!
衝啊!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殺——
歌聲戛然而止,炸雷般的尾音在河面迴盪往復,兩岸鴉雀無聲。嶽崑崙的眼睛有些發潮,他沒有看見岸邊那些弟兄眼裡閃閃的淚光。豪情後面隱藏著不可觸碰的傷痛。
陽光照上了那塊黑影,一點鏡面反光一掠而過。鬼子轉動了鏡頭角度避開陽光,但杜克和嶽崑崙都捕捉到了那一剎那。
“是一架該死的炮隊鏡!”杜克咒罵,這意味著東岸鬼子的炮兵部隊已經就位,這對孤立無援的他們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幹掉他!”杜克指的是炮隊鏡後面的炮火觀測員,他也許已經把炮擊數據報到了炮兵陣地。
憑剛纔那點鏡頭反光的印象,嶽崑崙略微修正了彈著點。子彈從反光點的右上方射入,血霧一閃而沒,瞭望孔外的那從灌木染上紅色。打中了。
槍聲在河面迴盪,岸邊的那些弟兄面面相覷。誰開的槍?誰中槍了?沒等他們完全反應過來,東岸的日軍陣地突然升起一個氣球,順風飄向西岸中軍陣地。
“鬼子這是要做麼斯?”寶七仰頭望著那個氣球,弟兄們都望著。
費卯在心裡急劇搜索,他看的書裡沒提過陣地上放氣球是什麼意思,但他感覺到危險。
“隱蔽——敵軍炮火——”一個聲音在大叫,杜克在一個他們看不見的樹叢裡大叫。
弟兄們反應過來:鬼子放氣球不是爲了玩,是爲炮兵修正彈著點,之前跟他們對罵就是爲引他們扎堆。太他媽陰毒了!
人羣哄地散了,一個個連滾帶爬地撲進防炮坑道。
算他們跑得快,氣球剛到陣地上空,一陣渾厚的炮響充斥天地,而後是鋪天蓋地的哨音。迫擊炮、山炮、野炮,樣樣俱全。無數的炮彈砸上陣地,一炸一個大坑,樹木泥土漫天飛舞,剛纔還風和日麗,轉眼成了人間地獄。大地在抖,人也在抖,A排的弟兄分散蜷縮在不算堅固的積洞裡,抱著頭拼命往裡擠,恨不能把自己擠進土裡。
“鬼子山炮野炮全他媽拉上來了!”費卯抱著腦袋破口大罵,“這仗要喊孫立人自己來打!”
孫立人瞪著鮑特諾,眼裡怒火熊熊:“鮑特諾參謀長,這麼多前線發回的急報,難道還不能讓你改變看法?”
鮑特諾瞥一眼桌上那一摞急報,不置可否地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