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新一望著窗外,參謀長在他身後彙報。
“114聯隊聯隊長丸山房安大佐率領的密支那守備隊,總數不足兩千人……我們是否……”
“不,”田中新一打斷參謀長的話,“師團主力分不出一兵一卒支援他們。”
所有人沉默。駐印軍新22師、新38師對孟拱河谷的進攻異常猛烈,要不是提前進入了雨季,攻勢被暴雨、泥沼和叢林所限,兵力窘迫的第18師團主力現在也許已被擊潰。
參謀長擔憂地說:“密支那雖然工事堅固,但僅靠丸山守備隊,恐怕守不了多久。是否可以向軍部提出增援密支那的請求?”
“軍部……”田中新一冷笑,“第15軍其它三個師團比我們的情況更加糟糕,他們正在阿拉幹山的原始叢林裡掙扎活命。大雨、泥沼、飢餓、傷寒、痢疾、瘧疾、叢林瘡……”
田中新一的聲音逐漸悲傷。不止是參加英帕爾作戰的三個師團,18師團也同樣在這些痛苦裡掙扎。那些士兵,無數的日本青年,他們正在異域的叢林中悲慘地死去,他們的家人還在日本苦苦等待。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裡人……”
田中新一流露的厭戰情緒讓部下更加不敢說話。狂暴的風雨聲恍如鬼哭。
“給第33軍本多政材司令官去電。”田中新一聲音滯重疲憊,“請求將密支那守備隊歸第33軍直轄,並請支援密支那。”
“將軍……”
“我別無選擇……除了師團主力,離密支那最近的是第33軍第53、56師團,現在只有本多政材司令官才能夠挽救密支那。就算不能守住,至少也要拖到師團主力從孟拱河谷撤退的那天……”
“你不能進去!”門外守衛喊。
門咣地一響,闖進一人,被雨衣遮去面容,只一雙冷眸冰寒徹骨。
“藤原少佐!”參謀長高聲喝斥,“這是師團高級會議!”
藤原冷野看著田中新一:“請將軍允許我去密支那。”
參謀長替田中新一回答:“會議已經決定,師團不會派兵支援密支那。”
藤原冷野還是看著田中新一:“我一個人去。請將軍務必同意。”
他剛收到情報——突襲密支那機場的敵軍裡有一支狙擊隊。他判斷嶽崑崙去了密支那,在傑布山和孟拱河谷戰場,他一直沒有發現敵軍狙擊手。
田中新一嘆口氣:“在這件事情上藤原少佐是否過於執著。你的對手只是一個普通的支那士兵,而你卻是日本皇族,代表了我大日本帝國的精英……”
“將軍,”藤原冷野打斷田中新一的話“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在戰場上沒有任何差別,只有殺死敵人,或是被敵人殺死。”
田中新一深望著藤原冷野:“……你真的作出決定了嗎?”
“從我決定加入這場戰爭那一刻起。”
田中新一又望向窗外,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批準藤原少佐的請求。”
藤原冷野向田中新一敬個有力的軍禮,轉身離開。
田中新一轉過身,“藤原君。”
藤原冷野站住。
“我希望能在日本見到你。”
藤原冷野默立了片刻,而後大步出了門,決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將軍爲什麼不阻止他?”參謀長問。
“你認爲我們能阻止他嗎?誰都阻擋不了一顆殺人之心。”
牟田口峻在抽菸,雨帽擋住了雨水。他蹲在樹丫上,瞇眼望著來路,一條自叢林深處蜿蜒而來的土路。他在等人。
一輛軍用卡車在土路上疾馳,開得很野,一路顛簸彈跳,彎道也不減速,後輪飄移而過。
牟田口峻露出了笑,他彈掉菸頭,肩上槍,拎上行軍包,直接從樹丫上跳到路中間。
尖利的剎車音,土路泥濘,抱死的輪胎拖出了十幾米。
泥水嘩地衝起,迎頭蓋上牟田口峻。
他臉上滿是泥水,還粘著一莖草葉。他慢慢睜開眼——車頭幾乎是頂著他停住,方向盤後面坐著藤原冷野。
“你好像很趕時間。想去哪?”牟田口峻斜著脣角笑。
“別管我的事。”
牟田口峻回望一眼:“這條路是通往密支那的,藤原君是要趕去密支那嗎?”
“我說過了,別管我的事。”
“我都忘記了,”牟田口峻拍著腦門做恍然大悟狀,“藤原君是一個冷酷的人啊,喜歡獨來獨往,就像古代那些孤獨的武士,總想著獨自戰勝強大的敵人。我想這就是你拋棄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選擇不告而別的原因吧?”
藤原冷野抿緊了嘴脣,他不打算解釋什麼。
牟田口峻自顧自爬上了車,在副駕駛位置放鬆地半躺下。
“你要幹什麼?”藤原冷野不得不說話。
“追隨藤原少佐去戰鬥,直至奪取最後的勝利!”
牟田口峻爲自己的幽默大笑,藤原冷野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藤原君不會是打算讓我開車吧?因車禍而死可不能把名字刻進靖國神社。”牟田口峻再次爲自己的幽默大笑。
“你向師團請示過嗎?”藤原冷野問。
牟田口峻的笑容帶了苦意:“你以爲會有人在意我的去留嗎?我想他們只會希望牟田口廉也的侄子早點兒滾出18師團。”
“英帕爾作戰的失利跟你沒有關係。”
“……你是第一個這樣對我說的。”牟田口峻黯然了一會兒,又自己振奮了,“走吧!密支那可比這裡刺激,我都等不及了!”
“媽了個巴子!”躲在火車車輪後面的費卯壓著聲音罵,“美國佬兒到底會不會指揮?兵力分散,逐次添兵,敵情、地形一概不明,這仗他媽的怎麼打!”
這已經是A排跟隨150團突入城區的第三天,頭兩天的慘狀歷歷在目,他們遭遇了頑強阻擊。日軍幾乎無處不在,樹木、窗口、屋頂、圍牆上的孔洞、下水道井口、十字路口隱蔽的碉孔……每一個看不見的角落都在向他們噴吐子彈。150團傷亡慘重,每一寸前進的道路都由屍體鋪就。
“你就消停點吧。”杜克透過車輪空隙觀察。整個A排都分散在左右隱蔽。前方是一片開闊地——生鏽的鐵軌、報廢的火車頭、側翻的車廂、成堆散落的鋼鐵配件、巨大的吊車……這是座火車修理廠。150團和A排在中午接到佔領火車站的命令。要想推進到火車站,就必須穿越這片地帶。
杜克嚮往左翼發出手語,示意A排準備就緒。隱蔽在A排左翼的是150團三營。三營長收到信號,往前方打個手勢。一隊尖兵從掩蔽物後面走出,以警戒隊形往前搜索前進。
濛濛的天色映在水窪裡,一隻鳥一掠而過。一隻骯髒的作戰靴踩上去,圖景碎裂。他很緊張,貓著腰,加蘭德步槍跟隨身體扇形移轉。一個、三個、五個……尖兵隊以錐形推進,他們都很緊張。身後都是槍口,前方和左右有沒有槍口?但願沒有,有的話那些槍口就正在瞄著他們。
嶽崑崙輕輕按下保險,他已經感覺到不祥的氣息,太靜了,靜得詭異。
排頭兵腳步更慢了,直至完全停住,尖兵隊停住。
“有情況?”後面的士官班長問。
“不……不知道……”排頭兵的聲音因緊張而乾澀。
“不知道你停什麼!”
“……我害怕。”
“趕緊走!”士官班長惡聲惡氣,要不是隔著幾米,他就用腳踢了。
排頭兵猶疑著邁步,驚怖張望。那些鋼鐵的後面,就像藏著奪人魂魄的惡鬼。他感覺自己的魂魄正從每一個毛孔被往外吸拽,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
“班長,我死了。”他這樣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