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跟吉田大隊還是未能恢復聯繫?!币粋€軍官說。
“知道他們所在位置嗎?”田中新一問。
“目前還不知道。”
田中新一沉吟,外頭愈發激烈的炮火聲讓他下定決心:“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命令各部隊撤離?!?
“可是,不止是吉田大隊,還有幾個中隊與師團主力失去了聯繫。”另一個軍官說。
田中新一看著窗外。天空殘陽如血、暮色漸深,一如日本在這場戰爭中的結局。
“命令:”田中新一轉身,“入夜後由北向南發出信號彈,指示各路部隊由秘密通道撤離?!?
藤原冷野像桿槍一樣立在門口,牟田口峻站在他身後,右臂用紗布吊在胸口,臉上透著失血過多的蒼白。倆人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等田中新一開完會出來。
門簾一掀,田中新一第一個出來。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藤原冷野。
“藤原少佐是在等我嗎?”對藤原冷野,田中新一一直禮遇有加,不止是因爲他的背景。
“是的將軍?!碧僭湟按稹?
田中新一往後看一眼,軍官們知趣地離開。
“準備一下吧,入夜我們就撤離。”田中新一說。
藤原冷野不感到意外,來之前他就已經預料到了。他回答:“槍和子彈我都帶了,除了這兩樣東西,我沒什麼可準備的?!?
田中新一的嘴脣用力抿成一個下弧,看起來不知是讚許還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你們和師部一起走。”田中新一的話裡包括牟田口峻。
“請將軍允許我加入後衛部隊?!碧僭湟把垩e的那份堅持不容拒絕,這是他來找田中新一的目的。
在藤原冷野身上,田中新一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如果這場戰爭日本能贏得勝利,如果他能在這場戰爭中倖存,他會有遠大的前程,可是,真的會有那一天嗎……田中新一眼裡浮起老人才有的洞悉結局的無奈和憂慮。有些事情,明知道結局也必須去做。
“我想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心,你代表了真正的大和勇士……”
田中新一話未說完,幾發直瞄炮火轟進營地,幾門速射炮轟然迸裂,炮手像玩偶一樣被撕碎拋起。
擋在田中新一身前的藤原冷野步槍舉起又放下。開槍毫無意義。
“坦克!敵軍坦克——”驚怖的日軍四散奔逃。他們身後,十幾輛坦克自叢林中衝出,隆隆的聲響震撼大地,碗口粗的樹木被輕易折斷,炮管在噴吐炮彈,車載機槍在噴吐子彈,不斷翻滾的履帶在碾向人體。一切過於突然,現場一片混亂。炮聲、爆炸聲、機槍聲、慘叫聲、喊叫聲……聲浪刺痛耳膜;熾焰、硝煙、火光、爆塵、血光、碎屍……景象刺痛眼睛。
面對橫衝直撞、摧枯拉朽的敵軍坦克羣,藤原冷野只有一個選擇——掩護田中新一撤退。
箭鏃撕裂空氣,破出尖利的嘯音,而後奪地釘入人體,一個日軍悶聲栽倒。
嘎烏跟在坦克後面飛跑,他放棄了步槍,他用弓箭,他撿漏。箭鏃勁射,一次次離弦,一次次破入人體,濺起血霧和慘叫。嘎烏太快活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日本鬼就要完啦!日本鬼就要完啦!心裡有個聲音在大聲地喊。他感覺自己就要飛起來了。
“別衝得太前!依託坦克掩護!”杜克在後面大叫。
誰管他呢,A排的弟兄都要跑飛起來了。他們向眼前所有能動的土黃色身影開槍,但這樣的身影越來越少。
鋼甲怪獸隆隆碾過,生命化爲泥塗,倖存的棚屋帳篷被甩在身後,它們忙著追擊,還有更多的日軍等著它們吞噬。
花子躲在一座木屋門邊,那一副警惕的模樣難掩他的害怕。屋裡有人。
“等一下!”
費卯話音未落,花子扯開了手雷拉環。沒等他往屋裡摔,費卯劈手搶過手雷,再用力一擲,手雷在一塊空地上爆開。
“你媽的!”費卯給花子一記爆鑿,“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
“鬼子指揮部!”費卯把門邊一塊木牌鑿得當當響,木牌上寫著“第18師團司令部”幾個漢字。
花子委屈地看著費卯,他哪裡認識字。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杜克領著三班的弟兄也趕到了,一臉興奮的事兒媽表情。
費卯鄙夷地睨著杜克。這美國佬連這個都學會了。
“排長,鬼子指揮部!”花子也學著費卯鑿那塊木牌,“裡頭還有活的,沒準躲了鬼子大官!”
“呦西——”杜克樂開了花,衝屋裡喊:“打槍地不要!盟軍優待俘虜!丟下武器出來!不然死啦死啦地!”
大夥正豎起耳朵聽屋裡動靜,青狼一聲不吭地從地上拎起一具日軍屍體。
剃頭佬狐疑地看著他。
青狼沒打個招呼就衝了進去,左手抓住屍體擋在身前,右手平舉湯姆森衝鋒槍。
屋裡幾聲手槍槍響,然後是敲擊打字機一樣連貫的衝鋒槍槍響,足足響了一匣子。大夥面面相覷。
屋裡幾個日軍軍官死相狼藉,任誰被一匣衝鋒槍子彈掃死,死相也好不了。
大夥挨個在幾具屍體上踢踢,確實是死透了。
“好嘛,”費卯拿白眼看著青狼,“一個大佐外加一箇中佐,被你一梭子就給突突了。”
站長也一臉的惋惜:“這要活著抓回去,別說是軍報,就是《中央日報》和《大公報》都能上?!?
“天還沒黑哪,就開始做夢了?!碧觐^佬正忙著跟杜克他們翻箱倒櫃,“我還沒聽過哪個鬼子佐官被活捉的?!?
黃任羽在兩個佐官的屍體上找出證件,壓抑著激動念:“陸軍第18師團作戰課長石川中佐;陸軍第18師團經理部長木村大佐。”
“要不怎麼說鬼子不是人,連個官名都聽著怪怪的?!被ㄗ舆叿呁鶕d包裡塞東西,裁紙刀、鋼筆、銀筷子、軍票、打火機……見什麼拿什麼。
“仔細找,有字的都給黃中尉!”杜克也在忙著往揹包裡塞東西,一面太陽旗,這對他來講是最好的戰利品。
“這個有用嗎?”嶽崑崙把兩個找到的印章遞給黃任羽。
黃任羽接過來看——小的是私人圖章,大的五寸高、三寸見方。
逐漸分辨出印章上的字跡,黃任羽呼吸開始變粗:“印泥!給我印泥!”
紙上兩方鮮紅的印章,紅得耀眼,大的是第18師團關防,小的是“田中”二字??箲鸫虻浆F在,繳獲日軍師團級的關防和師團長的私人印章,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這一切,似乎在預示著什麼。
夜色中的傑布山就像一隻來自上古洪荒的巨獸,黑重的脊影橫亙天際。藤原冷野收回目光,眼前的景象又讓他皺緊眉頭——疲憊不堪的官兵們個個破衣爛衫、神情木然,可行進四縱隊的通道只走著稀稀拉拉的雙縱隊。從1943年10月到現在,短短的半年時間,曾經精銳的第18師團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接二連三的慘敗不止是讓他們大幅度減員,更讓他們的士氣跌落到谷底。從瓦魯班逃出後,他們順著秘密通道往傑布山後退。傑布山是胡康河谷與孟拱河谷的分水嶺,全長十公里,只有羊腸小道可供通過。田中新一是想率師團主力退至傑布山隘再次構築防線,全力阻擋駐印軍衝出胡康河谷,進入孟拱河谷??墒?,現在的第18師團主力還稱得上主力嗎?
藤原冷野正思緒深陷,邊上的牟田口峻碰下他:“知道嗎,很多中隊就只剩下了五六十人?!?
藤原冷野咬肌緊一下,瞳孔微微收縮。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每次想殺人時他就這樣。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個人的力量很渺小……”牟田口峻望著傑布山脈厚重的剪影,眼裡流露出很少看見的感傷,“我們,他們,都是帝國最優秀的戰士,隨時都準備爲贏得這場聖戰犧牲自己,可戰局還是在一步步變壞……”
“我從來沒認爲日本會贏得這場戰爭?!?
藤原冷野的冷漠和決然讓牟田口峻驚愕,他反駁:“你的行動和你的態度不一致,我不認爲你戰鬥到現在完全是因爲你哥哥。除了要爲你哥哥報仇,是什麼信念讓你不肯放棄?”
“榮譽。”藤原冷野冷冷地回答,這兩個字他也對田中新一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