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烏翻譯給杜克聽,“大齋瓦說你是個好人,他沒什麼可以感謝你的,想爲你算一卦。”
杜克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但他沒有拒絕老人的好意。
老人從火塘裡扒出一小堆火炭,再把一段青竹放在火炭上面。做完了這些,老人朝向西南面的天空,虔誠地開始吟唱。那些奇怪的音節水一樣從老人囁嚅的嘴脣中流出,聲音並不大,卻極有穿透力,冥冥中像有種神秘的力量在與之對應。杜克和身後的那些弟兄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青竹“啵”一聲爆開。老人停住吟唱,順著裂口把竹筒撕成兩半,又從竹筒內側取下竹膜對著火光仔細端詳。
過去了五分鐘,或許是十分鐘,老人終於確定了結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嘎烏把耳朵貼到老人嘴邊,聽完老人的回答,面色一下變得難看。
告辭了大齋瓦,一夥人從竹樓裡出來。杜克問嘎烏:“你們的酋長說了什麼?”
嘎烏笑得很勉強:“你們不是克欽人,不用信克欽人的神。”
寶七好奇心重,緊跟著追問:“痛快點兒,說噻!”
嘎烏看著杜克,吞吞吐吐地說:“大齋瓦說……你回不了家……”
杜克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痛苦。
A排的弟兄都沉默了。
嶽崑崙正坐在一個屋檐下邊,臉上露著難得一見的笑容,身邊一羣小孩兒在吃他給的餅乾和巧克力。
密集的炮聲就是在此時傳來的,遠遠聽著有些沉悶,南榮河上空的雲層一閃一閃。114團只帶了迫擊炮,還是六O的,這明顯是日軍炮火,日軍開始反撲了。
“跑步回南榮河陣地——”杜克大叫。
A排跑得很快,十幾裡地很快就過去了,在蘭姆伽的那些二十公里負重越野沒白練。可有人比他們跑得更快。
嘎烏氣定神閒地靠在一棵樹上,好像等了有一會兒了,身上步槍、砍刀、弓箭、竹筒外加一個背囊,一副出遠門的模樣。A排的人氣喘吁吁地慢下來。真是見了鬼了,他們路上一刻也沒停,這小子怎麼會在他們前面的?
“不準停——”杜克追在他們後面踢屁股。
嘎烏跑得很輕盈,像一隻小跑的獵豹尾隨著杜克。
“你不是士兵,沒有受過訓練。送平民上戰場就是謀殺!所以你不能跟我們一起!”杜克知道嘎烏想幹什麼。
“我不是平民,我是克欽人的戰士,我要跟你們一起打日本軍,把這些畜生趕出緬甸。”嘎烏很堅決。
“不行!”杜克也很堅決。
“留下我,我會幫上你們的。”嘎烏不肯放棄。
“回你的部落去,他們才更需要你的幫助!”
“日本軍已經被你們趕過南榮河了,他們不再需要我的保護。”
“我再說一遍:回家去!遠離戰爭!”
嘎烏不再說話,執拗地跟著A排,跑步的姿態就像一隻豹。
A排一路急奔,到了南榮河陣地,沒顧上喘口氣就投入了戰鬥。日軍的炮在朝後打火力延伸,密密麻麻的步兵正在強渡南榮河,一部已經登陸,並突破了前沿陣地。114團需要防禦的地域過大,一部分兵力又被分去開路基,陣地上一個連的兵力明顯頂不住。
一個彈夾還沒打空,鬼子刻板的面容已逼近戰壕,一片刺刀亮光。114團駐守此陣地的一個連隊幾乎全員躍出了戰壕,刺刀迎向了鬼子的刺刀。陣地前沿刀光血光亂成一片。
“上刺刀——”杜克一吼,A排的弟兄刺刀上槍。
嶽崑崙的狙擊槍不能上刺刀,他拔出了武士刀。
“你!”杜克指著嶽崑崙,“找陣位自由狙擊,保護好他!”說完就帶頭躍出了戰壕,領著A排衝向殺得如火如荼的白刃戰陣地。
嶽崑崙拖著嘎烏往陣地後方的一個高地飛跑,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
“我要回去殺日本軍!”嘎烏使勁往後掙,影響了嶽崑崙的奔跑躲避速度。
槍林彈雨裡面,嶽崑崙沒時間跟他廢話,轉身一個膝頂撞在他的腹部。嘎烏癱了,嶽崑崙一下把他扛上肩頭,跑著S型路線衝向高地的反斜面,子彈追著他的腳後跟射。
一過高地棱線,嶽崑崙直接把人從肩上拋下,迅速反身架槍,瞄準擊發。此時的每一秒,都意味著一條生命的結束或是存活。
嘎烏先是吃了一頂,然後又被摔得七葷八素,抱著肚子蜷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緊貼著地面爬到嶽崑崙身邊,探頭往河灘陣地上看——幾百人在捉對絞殺,冷兵器破入人體的殘酷遠遠超過子彈射中人體。
嶽崑崙送彈退殼的速度飛快,槍聲和拉動槍栓的聲音幾乎同步,每一粒彈殼叮噹落地,槍口方向就有一個鬼子中槍倒地。嘎烏興奮了,把他的三八大蓋架好,學著嶽崑崙的樣子拉栓開槍。嘎烏很快就泄氣了,一是速度遠趕不上嶽崑崙,二是他一個鬼子也沒打中,還差點傷了自己人。這裡離白刃戰陣地足有四百米,別說他纔剛學會用槍,就是老兵在這個距離命中率也極低。嘎烏卻不明白爲什麼身邊這個人能打這麼準?三八大蓋裡就一個彈夾,五發子彈他很快打光了,側頭看嶽崑崙,正飛快往彈倉壓進一個彈夾。
“給我子彈!”嘎烏衝嶽崑崙喊。
嶽崑崙沒理他,又舉槍瞄準射擊,這個時候也管不了杜克給他的規定了——不準他在一個陣位持續射擊。鬼子拼刺刀實在強悍,一人足以應對兩個駐印軍的圍攻,而且還不落下風;河裡的鬼子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南岸強渡。嶽崑崙心急如焚,畢竟只有一支槍,只能挑拼刺兇狠的鬼子點。
“我說給我子彈!”這回嘎烏是趴在嶽崑崙耳邊喊的,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手上的一槍也打偏了。
“老實待著!”嶽崑崙反手一肘正頂中嘎烏鼻子。
嘎烏鼻裡嘴裡跟翻了五味瓶似的,但他也知道這時候不是打架的時候,嘴裡嘀嘀咕咕罵了一堆土話。
“我沒你那槍的子彈!”嶽崑崙趁壓彈間歇喊一句,“保護好你自己就行!”
嘎烏叉著腿坐在地上,看看手裡的三八大蓋,越看越生氣,掄圓了就給砸爛了。他一個人在那折騰,嶽崑崙沒空也沒心情管他,開槍的節奏連貫穩定,彈殼在面前迸飛。
過了一會兒,嘎烏又摸上來了,手裡沒搶,握著弓箭。400米的距離,用弓箭!
一點兒懸念都沒有,箭鏃飛了一半距離就沒了力道,風一刮,軟軟地從空中栽到地上。
嶽崑崙沒有看嘎烏,也沒有覺得嘎烏可笑,他理解嘎烏心中那種對鬼子刻骨的仇恨,這一點也不值得笑。嘎烏卻覺得自己可笑,他知道射不中,他只是不想放棄。他垂頭喪氣地放下弓箭,迴轉身,已經鬆懈的身體卻一下繃緊,眼中精光暴漲——幾個土黃色的身影闖入視野,手裡槍刺雪亮,距離不足一百米!
嶽崑崙在這個狙擊陣位打了太多槍,已經被日軍發現,半個班的日軍受命從背後迂迴,殺死敵軍狙擊手。
來不及示警,一個鬼子已在向嶽崑崙後背瞄準。嘎烏抽箭、引弓、鬆弦,抽箭、引弓、鬆弦……六箭一氣呵成、行雲流水,連珠箭!箭箭中的!嶽崑崙如果剛纔回了頭,一定會吃驚嘎烏的出箭速度,更會吃驚嘎烏射箭的準頭,但他只聽見箭鏃尖利的破空聲和接二連三的慘叫聲。
強渡到南岸的日軍被駐印軍用身體和刺刀硬撞回河裡,114團的援軍隨即趕到,兩架水冷式M1917重機槍封鎖了河面,對岸的日軍只能放棄。河灘上屍體倒臥,河流裡屍體漂浮,戰鬥結束了。
六具日軍屍體整齊排在地上,心口中箭、咽喉中箭、眼睛中箭,不一而論,相同的都是射中要害,而且是一箭致命。這說明射箭的人不但準,而且力道兇猛。A排的弟兄不可置信地看看屍體,看看嘎烏,在熱兵器時代,這種本事他們只在評書裡聽過。六個訓練有素的老兵一個照面就被一個平民乾死了,這六個鬼子死得可夠冤的,難怪死球了眼睛還瞪得溜圓。
杜克默站了一會兒,向站長揮下手,“帶幾個人,把他送回去。”這個“他”,指的就是嘎烏。
嘎烏正洋洋得意,以爲可以留下了,聽見這話一下跳起來:“我不回去!”
杜克緊望著嘎烏:“我要是你,就遠離戰爭,和家人在一起。”
“那你爲什麼還加入這場戰爭?”嘎烏問到了要緊處。
“戰爭意味著毀滅和死亡,死的不僅是敵人,還有戰友,或是自己。你用二十多年的時間變成現在的自己,但是毀滅他,只需要一秒,你再不會有重來的機會。戰爭不是遊戲,不是打獵,它的殘酷遠超過你的想象。回家吧……”杜克聲音暗啞,眼裡藏著不爲人知的悲傷和厭倦。
“我知道戰爭的殘酷。”嘎烏盯著杜克的眼睛,“我親眼看著親人和族人被日本人殺死!那些失去手腳的孩子,他們以後不能遊戲,不能打獵,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是誰讓他們變成這樣?日本強盜只要還在緬甸一天,我就要打下去!”
杜克不想再說什麼,轉身要走,被嶽崑崙攔住。
“排長,讓他留下吧。”嶽崑崙目光懇切,他理解嘎烏的心情。
杜克在大夥的目光中離開,背影說不出的疲憊和寂寥。
“長官,讓他留下吧——”嶽崑崙喊。
杜克向後揮揮手:“留下吧——”
身後一陣歡呼,杜克向河灘走去,走向那些戰死的駐印軍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