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接天,羣山茫茫。
叢林裡無比陰森。雨點鞭子一樣抽打著植被,一隻泥手突然探出,枝葉嘩地分開,而後是一個泥頭,一個泥人,一隊泥人……他們在爬,爬出一條泥道。每個人都爬得很小心,不能不小心,身下是浮泥,他們感覺像在飄著。不知道多少年淤積下來的敗葉、動物屍體和雨水、爛泥和在一起發(fā)酵腐爛,在叢林中形成一個個深不見底的泥沼,表面上和實地別無二致,一腳踩下去就是萬劫不復(fù)。這裡也許從沒有人走過,但他們在穿越,不是試圖,是一定要過去。要想從海拔兩千米的庫芒山脈滲透到密支那,這只是其中的一項冒險,原始叢林中無處不潛伏著死亡危機。
花子一手抓一塊木板交替往前移動身體,眼中流露著痛苦。他肚子又在叫了,不是想吃的那種,是想拉的那種,腸子在一陣陣收縮,便意噴薄欲出。花子染了痢疾,叢林病中常見的一種。
“我……憋不住啦……”花子痛苦地呻吟。
“你媽的,敢拉出來老子弄死你!”剃頭佬排在在花子的後面。
“我真的憋不住啦……”花子話沒講完,褲襠裡傳出一聲誰都能聽明白的聲響,他拉褲子裡了。
花子倒是徹底放鬆了,但那陣陣惡臭讓剃頭佬恨不能一刀插死他。剃頭佬真的拔刀了。
“別亂動!”跟在剃頭佬後面的杜克一聲喝,在前頭探路的嘎烏正示意靜止。
嘎烏盯著面前一隻醜怪而巨大的蜥蜴,蜥蜴也在盯著他,用那雙寶石花一樣的眼睛。蜥蜴可夠大的,不算尾巴都足有一人長,散發(fā)著腐屍的惡臭。可能也只有嘎烏有這樣的定性,蜥蜴的嘴離他的臉只有一尺,他眼都不眨一下。蜥蜴的信子飛快一舔,舔在嘎烏臉上。
“真他媽噁心!”跟在後面的費卯一拉槍栓。
“別開槍。”嘎烏說。前面可能有日軍據(jù)點,出發(fā)時杜克就交代,不到萬不得已不許開槍。
“它不吃活物,可能是沒見過人,有些好奇。”
嘎烏用匕首輕輕刺一下蜥蜴的頭。蜥蜴觸電一樣逃開,飛快消失在叢林深處。
嘎烏撐起身子,笑著向後面做個手勢。
費卯的表情突然僵硬,一張血盆大口在他瞳仁裡倏然變大。
蛇!桌子一般大的蛇頭!電一般襲來,只一口就把嘎烏吸進了喉嚨,再電一般閃回空中。
大夥都來不及叫喊,他們被駭住了,他們呆呆地望著空中。他們像是看見了上古洪荒的情景——參天古木,一條大到超乎想象的巨蟒纏繞其間,每一片鱗片都像鎧甲般閃動冷光。別說是人,就是一頭水牛也能吞下。
嶽崑崙拉栓舉槍,弟兄們拉栓舉槍。這是他們驚駭之後的第一反應(yīng)。他們要救嘎烏!嘎烏的兩隻腳還露在蛇嘴外面!
“別開槍!”杜克大叫,“會誤傷他!”
誰都知道打蛇要打七寸,蛇的心臟在七寸,不然你就是把它剁成兩截它一下也死不了。嘎烏現(xiàn)在就卡在七寸的位置,子彈要打上其它位置,只會激怒或驚嚇巨蟒,它要麼衝下來橫掃千軍,要麼帶著嘎烏逃得無影無蹤。大夥都手足無措了,只能等著嘎烏被吞下去再開槍。
巨蟒還在努力吞嚥,以它的龐大,應(yīng)該不用費這麼大勁,可嘎烏那兩隻穿防水靴的腳掌始終露在外面。
時間在讀秒,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嘴裡喃喃唸叨:“快點,快點……”再等一會兒,就是不被吞下去,憋也憋死了。
形式發(fā)生了一點變化。巨蟒不像是在吞,倒像是在吐,可它吐不出來。巨蟒喉底一點寒芒乍現(xiàn),是刀刃!刀刃一拖,皮肉嘩地裂開,嘎烏跟著血水從裂口處瀉出。巨蟒怒嘯,游龍般遁去。
大夥眼睜睜看著嘎烏像塊石頭般墜落,又噗通砸進泥沼,砸得泥水四散飛濺。
嘎烏既走運又不幸——走運的是他還活著,活著摔在泥沼裡,沒有頭部著地,;不幸的是他被墜力活生生****了泥沼,只剩肩部以上部分露著,而且還在下陷。
“救人!”杜克吼。
青狼剛躥出兩步,腳下一軟,稀泥一下沒上了腰。邊上的站長和寶七一把將他薅住。
“都別亂動——”杜克吼得更加急切,四周危機密佈,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zāi)。
嘎烏沒有掙扎,越掙扎只會陷得越快,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弟兄們,臉上居然還帶著一絲笑。淤泥已經(jīng)淹到了脖子,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死就死吧,他只是有些不捨得這些弟兄。
一根帆布揹包帶準(zhǔn)準(zhǔn)地甩在嘎烏嘴邊,他現(xiàn)在能抓住繩子的只有嘴。嘎烏咬住了繩子,然後被泥沼徹底吞沒,只留幾個氣泡冒起。
繩的一頭拽在嶽崑崙手裡。他開始往回拖,拖得很慢很小心,他手上拽著的是嘎烏的命。大夥的神經(jīng)跟那根繩子繃得一樣緊,那繩要鬆了,嘎烏就完了,完得屍骨無存。他們祈願嘎烏的牙口足夠好,好到可以承受自己的重量。
事實證明,嘎烏的牙口很好,他從泥裡冒出了頭,繩在他嘴裡。
嘎烏跪在地上嘔吐,弟兄們圍在邊上七手八腳亂幫忙,又是誇又是笑。
“排長,”揹著無線電的通信兵把話筒遞給杜克,“那個扎姆中校又找你了。”
“這狗屎!”杜克毫不掩飾厭惡。扎姆這回作爲(wèi)美軍總聯(lián)絡(luò)官跟隨第150團行動,A排開路,150團和美軍營在他們後面。
杜克抓過話筒:“我是杜克。”
“你和你的排怎麼回事?”扎姆在電話裡咆哮,“爲(wèi)什麼停下?延誤了到達日期誰來負責(zé)?”
“尊敬的扎姆中校,”杜克不怒反笑,“這次行動的指揮官是亨特上校,而不是您。如果這冒險的行軍讓您很生氣,請直接向史迪威將軍抱怨。”
“該死的……”
“對不起,我很忙,”杜克沒讓扎姆再說下去,“有心理問題請找隨軍牧師。對了,如果做完這些你還有空的話,請聯(lián)繫空投,我們的食物、飲水和藥品都很成問題。”
杜克不由分說地掛上話筒,向弟兄們扯著嗓子喊:“都還活著沒?活著就繼續(xù)走——”
A排的弟兄相互攙扶,一步步往前,向更深的叢林行進,他們的背影很快被大雨模糊。1944年的雨季提前降臨了緬北,關(guān)於結(jié)局,似乎也要提前。
密支那上空烏雲(yún)壓城,天地被柱柱濃煙連接,火種佈滿大地。多如蝗蟲的盟軍飛機穿梭往復(fù),瀉下炸彈、噴吐彈雨。正遭受大轟炸的密支那恍如地獄,連綿不絕的空襲警報就像死神吹響的號音。在人類的破壞力面前,上帝也要戰(zhàn)慄。
位於密支那西郊的機場一樣也在承受轟炸,甚至比城區(qū)承了更多的炸彈和機載機關(guān)炮的掃射。防空炮嗵嗵地射出炮彈,在空中炸出一團團黑煙;高射機槍瘋狂掃射,火紅的彈道在空中甩出曲線;軍官大聲咒罵指揮;士兵扛著彈藥箱奔跑……
亨特放下望遠鏡:“只有一百多人的守備隊,機場跑道未被破壞。向總指揮部發(fā)電,告訴他們我們運氣不錯。”
對密支那的大轟炸在H部隊到達的頭天就已經(jīng)開始,這是史迪威奇襲密支那計劃的一部分,也是爲(wèi)了掩護H部隊攻佔機場。
少頃,通信官跑上來:“史迪威將軍回電:‘衝上去揍他們!’”
亨特下令:“和空中飛機取得聯(lián)繫,請他們配合我們攻佔機場。”
杜克笑著問亨利:“我們是不是該先配合下他們?”
亨利明白杜克的意思,機場上空的盟軍飛機正被高射炮和高射機槍威脅。
機場後背,雜草灌木叢生的荒原上散落著整個A排,他們僞裝得很好,看上去就像一叢叢植被。他們爬,爬得很慢,一點點爬進能夠上日軍炮手的步槍射程。按行動前說好的,飛機已在那片區(qū)域炸出無數(shù)彈坑,足夠他們充當(dāng)臨時散兵坑。他們分組進入戰(zhàn)鬥位置。
機場日軍守備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跟他們隔著整座孟拱河谷的敵軍步兵已經(jīng)摸到了眼皮底下,而且是要命的狙擊手。
“先打哪個?”寶七很激動,瞄準(zhǔn)鏡裡到處是目標(biāo),每一張臉都無比清晰。
“看看有沒有狙擊手……等排長槍響……”嶽崑崙慢慢轉(zhuǎn)動步槍,瞄準(zhǔn)鏡由左至右依次搜索,而後再慢慢轉(zhuǎn)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