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疊桌上幾杯咖啡冒著熱氣,扎姆和幾個美官坐在桌邊談笑風生。疾雨敲打帳篷,屋裡乾燥溫暖,這似乎是一個閒適的軍中午後。
“我問那個中國士兵想要什麼,他很認真地告訴我,他想要一雙合腳的鞋。”扎姆大笑,“知道嗎?他馬上就要死了,他居然向我要一雙合腳的鞋——”
一個美官也跟著大笑:“英國佬的鞋對這些東方矮子來說,確實是太大了——”
門簾猛地一掀,一個高大的身形裹著雨霧進來。是杜克,那一身的硝黑、泥濘、雨水、血跡,還有鐵一般的神情,和麪前幾個衣冠楚楚的美官反差巨大。他和A排剛跟著150團從火車站突圍出來。
“你給他鞋了嗎?”杜克站在扎姆面前。
扎姆冷著臉不回答,邊上的軍官也感覺氣氛不對,都站了起來。
“出去。”扎姆指著門,“我命令你立即出去。”
杜克出手如電,一下反拗住紮姆的手指。
扎姆痛得慘叫。邊上幾個軍官剛往前一步,馬上就僵住了——杜克手上的柯爾特機頭大張,槍管正指著他們。
杜克的腦門往前大力一磕,在扎姆的鼻樑上撞出一聲脆響。扎姆再次慘叫,鼻血如泉噴涌。軍官們面面相覷,扎姆的鼻樑斷了。
“這是對你侮辱一個陣亡的中國士兵的懲罰。”
杜克又一個膝頂,頂在扎姆褲襠中間。這回扎姆沒有叫,他翻著白眼,像爛泥一樣往下癱。
“這是爲你臨陣脫逃。”杜克一鬆手,扎姆倒地。
“冷靜點……衝動解決不了問題……”邊上的軍官很擔心,再這樣打下去扎姆會被活活打死。
“我很冷靜!”杜克一腳錛上扎姆的臉,人被踢翻出去。
“這是爲那些因爲你的逃跑而戰死的中國弟兄。”杜克轉身離開,“我爲你是個美國人而恥辱。”
門簾晃動,杜克已經走了。幾個軍官看著扎姆,那張臉慘不忍睹,他們幾乎認不出他。
一座炸塌了半邊的磚窯,十幾個沉默的中國士兵。雨水如注,順著破口嘩嘩地流成水簾,他們一動不動,溼透的衣裳在身上慢慢蒸騰出水氣。
費卯望著雨霧:“四個步兵團、一個山炮連外加一個重迫擊炮連,被鬼子一個炸得半殘的守備隊打成這樣,這醜都丟到姥姥家去了……”
“這才幾天……”寶七嗓音暗啞,“人沒了一半……花子在的時候,總管你們老大老大的叫,你們也不護著他點……”
青狼噌地站起,抓上槍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站長吼住青狼,“你一個人就能替他報仇了?你知道那兩桿98K在哪兒?”
青狼呼哧呼哧地喘氣,拳頭捏得啪啪作響。
“仇肯定要報,不單是花子一個人,還有千千萬萬被日本人殺死的中國人!咱們都不惜命,但咱們不能蠻幹。”
“那你說該咋辦?”青狼衝站長吼,“就讓那倆鬼子用冷槍把咱們一個個給收拾了?”
“狙擊手間有句老話,”杜克出現在門口,隱在雨帽下的眼睛目光銳利,“沒到最後開槍的那一刻,誰也不是贏家。”
弟兄們望著杜克,他們覺得老卡跟以往有些不一樣,這種鋒寒的目光他們似曾相識,嶽崑崙的眼裡也時常閃現——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狙擊手的目光。
“從現在開始,A排不再跟隨任何單位作戰,也不再集體作戰。所有人分作倆人一組,整座密支那都是你們的戰場,你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潛伏,可以向任何進入你瞄準鏡的敵人開槍。我的要求很簡單,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殺人機器,沒有情感,沒有憐憫,盡一切可能殺死你所能殺死的所有敵人,並且,活著回來。”
黃任羽舉手:“我可以做些什麼?”
“他們過一段時間會回營地補給一次,你可以選擇跟隨任何一組觀察。記錄下他們的狙殺成績,讓這些數字出現在軍報上、傳單上,還有每一個日軍的耳朵裡。”
地道里電燈昏暗,空氣渾濁。日軍官兵挨著坑壁坐躺,神情疲憊木訥。沒有人說話,有人在輕輕哼一首關於思鄉的歌。
牟田口峻用湯勺敲敲藤原冷野腳邊的飯盒:“你真的不想吃嗎?”
“拿去吃吧。”藤原冷野在細心地保養他那桿98K。
“那我就不客氣了!”牟田口峻一把抓過飯盒。最近每人每日配發的大米只有150克,牟田口峻餓壞了。
耳邊是牟田口峻狼吞虎嚥的聲音。這傢伙的神經可夠粗的。藤原冷野心中又浮現起一幕幕腦漿迸裂的畫面。這幾天他和牟田口峻狙殺了很多人。
藤野冷野裝配好步槍,又開始一發發檢查擦拭子彈。雨季作戰,槍械必須勤加養護,彈藥要看是否受潮。
“藤原君……你認真得有些過頭了……”牟田口峻嘴裡咀嚼食物,說話含混不清。
“面對敵軍狙擊手的時候,扣下扳機卻不能成功擊發,我想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牟田口峻脊背一陣發寒,他停止咀嚼:“傳單上說他們射殺了我們98人。這是昨天的數字。一些膽怯的傢伙已經開始害怕了。我想那些支那狙擊手是在向我們發起挑戰。”
藤原冷野把一發子彈壓進槍膛,舉起槍慢慢轉動。瞄準鏡裡出現一張臉,丸山的傳令官。
“藤原少佐,司令官請您過去。”
丸山的辦公桌後面現在站著另一個人,50歲出頭的清癯男人,佩少將軍銜。
恭立一邊的丸山上前一步,向藤原冷野介紹:“這是第56師團步兵團長水上源藏將軍,已接任密支那城防司令職務……”
“老師……”藤原冷野打斷丸山的介紹。
“藤原君……”水上源藏臉上露出笑意。
丸山有些驚訝地望著二人,原來他們早就認識。
“老師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一言難盡。”水上源藏揮揮手,“以後我要和藤原君並肩戰鬥了。”
“老師給密支那帶來了多少部隊?”
水上源藏愣了一下,馬上又笑了:“你還是我印象中那個勇敢堅毅的藤原君。”
丸山替水上源藏回答:“跟隨將軍趕來的還有兩千部隊。密支那守軍現已接近四千,憑藉堅固完備的工事,我們完全有力量堅守三個月以上。敵軍對密支那的奇襲計劃已經被我軍挫敗!”
“三個月以後呢?”
丸山回答不了藤原冷野的這個問題,他望著水上源藏,他也想知道答案。
“接下來第53聯隊會由八莫向密支那疾進;第128聯隊會從卡薩來援;正在向孟拱增援的第38、第9、第4等聯隊也會在取得孟拱河谷勝利後增援密支那。”水上源藏面色變得嚴肅,“但我必須忠告各位:作爲帝國的軍人,我們不應該去想結局。我們需要的,就是不停地戰鬥,戰鬥,直至最後一刻!”
藤原冷野的神情還是沉重。他不是爲自己擔憂,他想著牟田口峻,或許還有那些和牟田口峻同樣年輕的士兵。
“有一個重要任務要託付給藤原君。”水上源藏言歸正題,這是他讓丸山請藤原冷野來的原因。
藤原冷野微微一挺身子。
“圍攻密支那的敵軍近期極力宣傳誇大其狙擊戰果,已對我軍造成極壞的士氣影響。藤原君是帝國最優秀的狙擊手,我想你不會也不應該允許敵軍狙擊手如此地挑釁。”水上源藏緊盯著藤原冷野,“不管是爲你個人的榮譽還是爲了帝國,你都必須儘快找出他們,消滅他們!”
看見藤原冷野從指揮所裡出來,牟田口峻忙丟下菸頭迎上去。
“怎麼樣?聽說派來一個少將接替指揮?”
藤原冷野沒回答,拿出地圖在地上嘩地攤開。地圖是密支那全圖,上面紅點散落。
“這些標註代表什麼?”牟田口峻又問。
“這幾天被狙殺人員的位置。”藤原冷野用筆在地圖上圈點,心裡在急劇地統計、計算、分析。就算敵軍狙擊手的狙擊陣位是無意識作出的選擇,但從很多次偶然性中就能找出必然性的概率,這種暗藏的規律連當事者本身也不會意識到。人類是盲目的,但無數的盲目性行爲中又有統一和方向,老子稱之爲道。這是藤原冷野把他對老子哲學的理解在狙擊戰術中的實際運用。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他或許會是一個天才的學者,可戰爭讓他成爲了一個狙擊手,他只能做一個奪人性命的天才。戰爭是人類的盲目,統馭天地萬物的大道,又會將深陷戰爭的人類帶去哪裡?
藤原冷野選定了目標,他收起地圖:“走吧。除了必要的裝備,帶上一週的口糧和水。”
“現在?”
“現在。”
夜色濃重,槍聲時斷時續,偶爾一發炮彈的火光映出城市廢墟的剪影。
一隻黑貓蹲在牆頭,嘴裡叼著一截內容不清的臟器,眼睛放著熒熒的光。
鐵器鈍重摩擦的聲音,黑貓警惕地站起,背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