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佬是被杜克帶回去的,毫髮無損。他本來就是個最底層的二等兵,降無可降,作爲(wèi)象徵性的處罰——記大過一次,訓(xùn)練期間被取消外出。對前者,剃頭佬嗤之以鼻,他從來就沒想過升級,記多少次大過跟他也沒啥關(guān)係;叫他難過的是後面一條,他想女人,想的都快瘋了,不讓外出還怎麼弄?
宿舍裡一班人整齊地站成一排,個個挺得像根標(biāo)桿,面上難掩喜色。
“很值得高興嗎?”杜克一張張臉看過去,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突然一聲大吼,“收起你們愚蠢的笑容!你們看起來就像一羣傻瓜,別讓我瞧不起你們!”
一班人不止是面色沉下來,心也沉了下來。杜克看起來比扎姆更像個瘋子,往後的日子似乎更難過了。
“如果你們以爲(wèi)加入A排可以在無知的新兵面前炫耀,可以方便勾搭女人,那就滾出我的隊伍!我告訴你們什麼是A排,是孤軍作戰(zhàn),是九死一生,是比別人更多被槍殺的機會!”
杜克的憤怒似乎毫無緣由,嶽崑崙卻能理解他的心情,這是源自對戰(zhàn)爭的厭倦和痛恨。
“有想退出的,現(xiàn)在就可以站出來,我不會把自己和戰(zhàn)友的生命,交到一個時刻想著退縮和逃跑的廢物手上?!?
杜克等了片刻,一班人沒有一個動。
“我當(dāng)這是你們對我也是對彼此的第一個承諾。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教官。你們最好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我對你們的訓(xùn)練會超越你們身體的承受極限。能忍受並通過考覈的,留下;不能忍受的,中途隨時可以退出。要想贏得扎姆那些美官的尊重,就拿出你們的本事來。在這期間,你們要把我的命令當(dāng)成上帝的旨意。我不是扎姆,你們中間有誰就是恨到想打爆我的頭,睡覺的時候也最好用膠帶貼上嘴,誰讓我察覺到一點對我的不敬,我就惡搞到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聽明白沒有?!”
杜克暴躁、蠻橫、不近情理,怎麼看都不是一個讓人喜歡的人,但就是這些缺點混雜在一起,卻有一種強大的煽動力和感染力。
“明白——”一班人齊喝,人人眼中都放著光。
杜克走了好一會兒,一班人都還站在原地回不過神來。
寶七呆望著門口,嘴裡嘟嘟囔囔:“我真是信了老卡的邪……在收容站的時候也沒看出來這麼兇噻?!?
“得嘞——換了個更生猛的主,以後苦可要吃大發(fā)了!”費卯直挺挺地倒上鋪位。
“瞧這模樣是不想幹。怎麼樣?要不退了?我替你跑個腿,告他一聲?!碧觐^佬成心拿費卯開涮。
“大爺?shù)模憔湍梦掖蜩d吧。野人山都走過來了,還有什麼苦爺們兒扛不住的。剃頭佬,你怎麼不退?你是跑路才入的行伍,也不是爲(wèi)打鬼子。沒聽老卡說啊,入了A排就是九死一生——你說你往哪兒跑不好跑,偏往鬼子槍口下湊?!?
“就他媽你長了卵蛋,老子也是中國人!”
花子湊到剃頭佬跟前問:“老大,你說A排到底是幹啥的?”
“就是殺鬼子第一個上!”剃頭佬咋咋呼呼地答一句。
“我說花子!你他媽究竟有幾個老大?”費卯又罵上了。
花子乾笑一下:“班裡除了大個兒和寶七,都是我老大。”
“聽見沒?丫挺的瞧不起你倆嘿!”費卯趁機攛掇大個兒和寶七收拾花子。
大個兒呵呵一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寶七佯怒,衝上去就揪住了花子的一隻耳朵:“說!我是不是你老大?”
花子痛得嗷嗷叫:“你是我爺爺還不行!”
嶽崑崙看著他們打鬧,心中喜憂參半。不知道這一班弟兄能不能全部通過訓(xùn)練和考覈,就是再苦再難他也一定得留下,他追上第5軍就是爲(wèi)了打鬼子,一線是他想去的地方。嶽崑崙估摸著青狼也是這樣想的,杜克走後他一言不發(fā),眼中那種仇恨的亮光更亮了。
幾天後嶽崑崙一班人被送去了一個專門的訓(xùn)練營,和他們一起送到的,還有幾百名志願老兵。新裝備很快發(fā)到了每個人手裡,全套的美式裝備——M1鋼盔;裝有10組8發(fā)加蘭德步槍彈的步槍腰帶;一個緊急隨身醫(yī)療包;由帆布揹包、雜物乾糧挎包和M1936掛件三部分組成的揹包掛具;裝有鐵鏟或工兵拆卸鎬的帆布袋;單兵水壺加水壺套;綿質(zhì)斜紋作戰(zhàn)褲和綿質(zhì)斜紋襯衣;M1941夾克、M1938綁腿和3型作戰(zhàn)靴。把這些繁雜瑣碎的東西全部披掛上,確實比英軍那套東西看著威武雄壯??纱筲窙]能高興多久,加上步槍、雨衣、雜物這些東西,單兵負(fù)重接近30公斤。
美國大兵是屬騾子的!一片罵聲。
在訓(xùn)練營裡嶽崑崙一班人意外地遇見了一個故人,野人山供給站的站長,他志願報名參加特訓(xùn)選拔。也許是看這個班沒個年齡稍長的人,杜克讓站長當(dāng)了這個班的班長。
苦到不堪忍受的叢林作戰(zhàn)訓(xùn)練開始了。除了睡覺,永遠(yuǎn)揹著全套裝備,他們算見識到杜克說的“極限”了。
匍匐前進:爛泥、刺網(wǎng)、荊棘、內(nèi)臟碎肉……
翻越障礙:塹壕、鐵絲網(wǎng)、高牆,高到叫人頭暈的獨木橋和溜索……
武裝泅渡:皮筏、木筏、纜繩、利用雨衣?lián)d包作浮具……
野外生存:分辨方向、帳篷宿營、忍受飢渴、吃樹皮草根、吃昆蟲生肉……
實彈射擊:測距、僞裝、靜靶、動靶、近射、遠(yuǎn)射、站姿、蹲姿、坐姿、臥姿……
寶七一夥人嘴上罵娘,心裡卻是服氣的。史迪威在大會上說過:“練兵是爲(wèi)什麼?是爲(wèi)了狠揍日軍。”中隊要都能接受這樣的訓(xùn)練和裝備,小鬼子還能猖狂到現(xiàn)在?大夥私底下都這樣議論。所有的訓(xùn)練科目最後都要考覈,不合格的就得灰溜溜地遣送回國。這太丟人了,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死去的弟兄都交代不過去。大夥咬緊後槽牙捱著,他們不怕吃苦,他們是苦過來的,他們要通過考覈,他們要打回緬甸去。在這期間他們驚訝的發(fā)現(xiàn),青狼也是個神槍手,一班人都不知道青狼和嶽崑崙誰會更準(zhǔn)些,倆人沒有比過。
兩個月下來,幾百人淘汰得不足三成,有中途退出的,有單項考覈通不過的。嶽崑崙那一班人倒一個不少,誰也不想被當(dāng)成孬貨。
此時的駐印軍經(jīng)不斷空運補充,已由8000人擴充到32000人,從單兵戰(zhàn)術(shù)到協(xié)同作戰(zhàn),全部由美國教官進行規(guī)範(fàn)化訓(xùn)練。蘭姆伽基地每日黃沙滾滾、殺聲震天,就像一爐沸騰的鋼水。
風(fēng)把藤纜吹得晃晃悠悠,花子就像藤纜上的一個果實,也在隨風(fēng)搖晃,他覺得自己再也爬不動了。往上看,離終點還有七八米;往下看,一班人正仰頭望著他。
“我沒力氣啦——”花子喊。
杜克看一班人一眼,把筆尖放上了考覈簿,準(zhǔn)備在花子的名字後面打個紅叉。這已經(jīng)是花子的最後一次機會,前兩次他這項訓(xùn)練的考覈都沒能通過。
“長官……都不能再等等?”嶽崑崙望著杜克。
杜克想一下,還是收起了筆。
“花子!再加把勁!加油啊!”弟兄們在喊。
“花子——”剃頭佬衝上面揮舞著拳頭,“你要敢不爬完就下來,我削死你!”
花子眼眶一熱。這一班弟兄是不想拋下他,要離了他們,活著還有個什麼勁?;ㄗ右豢谝狭耸直?,鑽心的疼痛帶來力量。
花子從高架上下來,昂首挺胸的模樣像個凱旋的英雄。一班人歡呼著衝上去,給他一拳踢他一腳?;ㄗ拥男ρe帶著淚,他通過最後一項考覈了,他不會被丟下了。
杜克合上考覈簿,臉上閃過一絲放鬆和笑意。528名老兵參加訓(xùn)練考覈,淘汰到現(xiàn)在還剩下34人。杜克沒覺得人少,A排已經(jīng)基本成型了。
“嶽崑崙和青狼跟我走——”杜克的背影已經(jīng)遠(yuǎn)了。
叢林中一片開闊的營地,由木頭和竹子搭建的房舍和刁斗,來回遊弋的日軍巡邏隊,重機槍壕裡不停叫嚷的曹長……這是一個日軍據(jù)點。嶽崑崙和青狼各趴在一叢茂密的植物後面,身上的僞裝網(wǎng)和臉上的油彩讓他們和周圍的景物融爲(wèi)一體。倆人都握著一桿狙擊步槍,目光透過瞄準(zhǔn)鏡盯住一棟建築的出入口。目標(biāo)出現(xiàn)了,一名大佐軍銜的日軍軍官從屋裡走出來,前面擋著幾個衛(wèi)兵。青狼的呼吸變粗,眼裡透出兇光,食指死死地扣住扳機;嶽崑崙沒什麼變化,目光依舊清冷,食指放鬆地搭在扳機上,槍管跟隨目標(biāo)微微移轉(zhuǎn)。他們只有開一槍的機會,槍聲一響,刁斗上的哨兵和重機槍壕裡的射手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位置。現(xiàn)在還不是開槍的最佳時機,嶽崑崙在捕捉目標(biāo)的頭顱完全露出的一瞬。
杜克透過玻璃看著眼前的一幕,身後滿是儀器。
“軍士長,青狼的心跳加快了20%,血壓也在升高?!币粋€美國中士看著儀器說。
“嶽崑崙怎麼樣?”杜克問。
中士回頭笑著問杜克:“他是不是睡著了?各項指數(shù)沒有任何變化。”
屋裡紅燈一閃,是青狼開槍了,沒有擊中目標(biāo)。綠燈緊跟著一亮,目標(biāo)中槍,嶽崑崙開的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