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剃頭佬開腔了,“你餓不餓?”
看嶽崑崙沒理他,他從兜裡掏出一把芭蕉根遞過去:“你再不吃,連這個可都沒了。”
補給斷絕的李克己連和A排現在就靠這個吊命,可仗還得打下去,三天裡鬼子大大小小進攻了幾十次。截止到現在,剩餘的子彈人均不足十發,鬼子只要再進攻一次,弟兄們就得用刺刀和身體去擋。
看嶽崑崙還是不理他。剃頭佬像個老頭一樣嘆口氣。不吃就不吃吧,反正一會兒都得死。
剃頭佬跳進坑裡??硬淮?,他擠著嶽崑崙坐下,一邊塞根芭蕉根到嘴裡嚼。嶽崑崙不吃,他可餓得心慌,就算一會兒要死,那也得肚裡有食再死。
“一吃這玩意兒,我就想起去年在野人山的那段日子……”剃頭佬半躺在坑裡,眼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天像是要落雨。他又想林春了。
“千辛萬苦地逃出去,又張牙舞爪地衝回來,臨了還是逃不了一死……”
“這不一樣?!睅[崑崙終於開口說話。
剃頭佬苦笑下:“對你這樣的是不一樣,對我都一樣。”
倆人沉默,各想著各的心事。
“郭小芳現在不知道在幹什麼……你要壯烈了,她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林春之前我還有一個女人,混上海灘的舞女,對我倒是死心塌地,要知道我死了,應該也會哭一場。可惜啊,沒跟她打個招呼就跑路了……我就是化成了土,她也不會知道?!?
“……少想這些,想多了會惜命?!睅[崑崙說。
“爲打這場戰,死了這麼多人……要最後還是打不贏小日本,就都白死了……”
“會勝?!睅[崑崙的眼神變了,變得堅定。
“這麼肯定?”
“是。這場戰爭中國一定勝?!?
“爲什麼?”
“因爲他們……”嶽崑崙望著陣地外緣那些搶不回來的中軍屍體,裡面有老徐,“還有我們?!?
剃頭佬笑了,一把將嶽崑崙抱了:“這他媽的纔是你,總算還魂了!”
“你倆要在美國這樣,會被人認爲是Gay?!倍趴瞬恢朗颤N時候來的,就站倆人身後。
嶽崑崙聽不明白剃頭佬卻明白,瞧杜克那一臉猥瑣的笑意,剃頭佬趕緊拿開手。
“老卡啊,你在美國的時候沒準是個大流氓?!碧觐^佬罵。
杜克在嶽崑崙面前蹲下:“還有多少步槍彈?”
“八發?!?
杜克沉默一下,他連一發步槍彈都沒,只有柯爾特手槍彈。
“鬼子在做進攻準備,一會兒你自己找陣位,挑指揮官打。”杜克站起身,拿眼睨著剃頭佬,拖長聲調說,“走吧——”那神情語調活像個押解死刑犯上刑場的獄卒。
剃頭佬把剩下的芭蕉根塞到嶽崑崙手上,爬上坑,垂頭喪氣地跟著杜克走向一防戰壕。
“剃頭佬——”嶽崑崙喊。
剃頭佬一下停住,回頭問:“什麼事?”
嶽崑崙嘴脣翕動下,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自己當心點兒?!碧觐^佬說。
“搞得生離死別的,我起一身雞皮疙瘩。”杜克誇張地在身上搓,“電影裡演到這樣的橋段,就是後面要死人了。你倆不會咒我們死吧?”
剃頭佬翻杜克一眼,話裡有話地問:“還用咒嗎?”
“告訴你們,咱們的援軍就要到了!”杜克說得中氣十足。
剃頭佬跟在杜克後頭走,終於還是憋不住,問:“援軍真的要到了?”
這回輪到杜克給剃頭佬一個白眼。剃頭佬吃不準杜克是不是爲鼓舞士氣騙他們,但他心裡總算生出了一絲希望。人總是要靠希望活著。
各種曲射和直瞄炮火又一次覆蓋了那片彈丸之地,被炮火翻過不知道多少遍的焦土又一次被翻起。藤原冷野盯著中軍陣地。這樣的炮擊他已經數不清次數,開始他以爲敵人會死,可每到步兵靠近,敵人就從每一個角落衝出來廝殺。他開始明白一個道理——人是怎麼都能活的。
“藤原少佐,我如果陣亡,一切就都拜託您了。”
管尾總是鞠躬,而且鞠躬的樣子很可笑,藤原冷野卻沒覺得可笑,這非但不可笑,還讓人有點兒難過。不知道爲什麼,最近補給異常艱難,這是第二炮兵大隊對敵軍陣地的最後一次集射,他們快沒炮彈了。這也意味著這次進攻是管尾的最後機會,管尾決定親自帶隊衝鋒。
日軍步兵幾乎是追著炮彈炸點往前衝,直衝到中軍一防戰壕20米範圍中軍纔開火。李克己是爲了提高殺傷效率,也是爲了節約子彈。日軍第一梯隊倒下,第二梯隊緊跟而至,個個勇敢得近乎瘋狂,像是要用自己的身體去消耗完那些高速噴吐的鋼鐵彈丸。他們確實做到了,血肉橫飛之中火網又由密轉稀,再難擋住他們前衝的步伐。他們像獸一樣嚎叫,挺著刺刀撲進中軍一防戰壕,把刺刀扎進敵人的身體,或是被敵人的刺刀扎進身體。
一防被強行突破,中軍轉入二防抵抗。槍聲變得寥落,更多的是手榴彈的爆音和刺刀鏗鏘撞擊的聲音。已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管尾親率第三梯隊發起衝鋒。藤原冷野帶領狙擊隊跟隨推進,進入中軍已被佔領的一防戰壕後散開,各自尋找狙擊陣位展開狙殺。
杜克剛把槍刺捅進一個鬼子的腹部,不遠處一名伍長奔他疾衝而來。杜克抽刀,沒抽出,串在刀尖上的鬼子在衝他笑,笑得猙獰,兩手死死地抓住槍管。杜克鬆開右手,冷靜地拔出柯爾特手槍。伍長近了,槍刺直奔他的腰眼。杜克回手一槍,11.4毫米子彈在伍長胸口轟出一個窟窿,伍長頹然跪倒在杜克腳邊,刺刀無力落地。杜克調轉槍口,正要朝面前鬼子的前額來一槍,一柄武士刀快如閃電,直劈他握槍的右手。杜克縮手,還是沒快過刀的速度。刀刃大力劈上槍管,柯爾特手槍落地。杜克變得手無寸鐵,刺刀還卡在那鬼子的肚子裡。容不得他左手抽刀,武士刀刀刃一翻,往他胸部高速橫切。杜克被逼得往後翻倒,刀鋒從面部上方掠過。杜克背部剛剛著地,刀身迴轉,這回變成了刀尖,刀尖往下直刺。杜克翻滾,刀尖追刺,一次次刺下,卻總差那麼一絲。衣服被刀鋒撕裂的聲音,刀尖錚錚地刺中地面,世界在旋轉,杜克不敢停,他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對手的臉。
世界猛然停住,杜克撞上了樹,他看見了對手的臉,從地下往上看有些怪異。管尾一聲大喝,雙手握住刀把往下猛刺,他幾乎已經感覺到刀尖插入帶來的輕微滯感。槍響,金屬脆響,刀身激起火花,半截刀刃折斷飛離,武士刀還在高速下插。杜克一把托住管尾手腕,刀刃斷面離他心口已不足半尺,如果刀尖還在,此時就刺在他心臟上。倆人都顧不上分辨是誰在開槍,管尾在往下用力,杜克在往上託,倆人雙眼暴突、脖綻青筋,倆人都盡了全力。管尾佔了上風,他整個上身的重量都壓在刀把上,斷裂的刀刃一點一點接近杜克心口,直至完全貼上。杜克沒覺得刺痛,只感覺到刀刃斷口在慢慢切開皮膚,切進肌肉,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忍不住想打個寒戰。他不想放棄,他不能放棄,A排的弟兄需要他,家人還在等他回美國。杜克一聲大吼,刀刃上擡幾分。管尾一聲嚎叫,整個人壓上刀把,腳都懸空了。這是戰爭,不是敵人死就是自己死,他要活下去就必須殺死敵人,他要活著回日本,活著聽女兒喊他爸爸。杜克瞪著面前那張扭曲到猙獰的臉,這很快就要成爲他此生最後的記憶。面前的臉突然碎裂,紅光,槍響。
管尾的腦袋像個西瓜一樣迸裂,這回藤原冷野聽清了,槍口急轉,鏡頭循向槍聲方向。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但他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狙擊手就隱藏在對面的某處,在他的狙擊射程以內。他會是什麼樣子?一雙眼神堅毅的眸子在心頭閃過,這是藤原冷野所有關於對手容貌的想象。鏡頭停住,是一段戰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