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雨斷雲銷
兩軍主帥會面選在任何一方的駐營都不合適,原本北凌及東啓選在彤城與赫和國土之間淩水的渡口之上,後來啓幀爲表誠意,決議乘東定軍戰(zhàn)船前往赫和國土岸邊和談。
渡口的上游下游區(qū)域事先由東定軍分別看管把手,所以即便看起來啓幀帝王氣概,實則背靠水上大軍,也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事先搭建好的寬敞豪華的營帳頂端,插上了東啓的紅色啓字軍旗及北凌的紫色凌字軍旗,以昭示兩軍袍澤之義。
啓幀著金甲下船,樊離、肖遠、顧帆跟隨其後,一行人氣勢豪邁。
凌不惑也整軍迎接,幾軍將領恭候其後,顧予初也在其列,今日的她輕甲著身,頭髮簡單的束起,橫插一枚代表身份的靈芝木簪。
自那一日以後,她就一直躲著凌不惑,輾轉幾日睡不安穩(wěn),不斷在心中預演今日見面可能的狀況百出。
事實上,就目前來看,一切妥當順利。
她看著那個熟悉人的人一步一步的走近,像極了夢中的樣子,只不過這個夢做了太久太久,以至於她早已看盡這鏡中水月的飄渺與虛幻,即便想裝一裝從前夢裡的怦然期許和夢醒後的悵然心傷,也廖有興致。
想來也是有趣,人心真是善變。
啓幀走進她,瞥了她一眼,她甚至忘記了低頭,只是淡漠又禮貌注目,而後接上了顧帆壓抑不住如鹿歡脫的笑容滿面。
帝王的腳步從不爲誰停留,兩軍主帥攜三名主將入帳,幾乎沒有禮儀與客套,雙方直奔主題,當即商定御西大計。
顧予初代表赫和,自然要參與其中。可全程,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多看誰一眼,只是靜默的聽著兩個男人之間氣吞山河的議軍及共謀。
最終,兩軍商定,互爲後防,北凌向東、東啓向南以最快的速度圍剿西戎殘寇,待夏至烏託國援軍抵達,兩軍後防再合力阻其前路。
啓幀、凌不惑合掌盟約,和談達成。
“今日,兩國盟約,戰(zhàn)船上簡席靜候凌太子及各位將軍。”說是邀請,可啓幀卻毫不避諱的盯著顧予初一人這樣說道。
“卻之不恭。”凌不惑欣然答應。
一行人出了營帳,顧予初的尷尬才勉強緩了過來,可誰料門外站著兩個鼻青臉腫還互不服氣的龜兒子,瞬間她的肺都要氣炸了。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束淵和顧帆之間發(fā)生了什麼,這個時候,她也顧不得什麼體統(tǒng)和禮節(jié),拉著這兩個讓她焦心和無奈的弟弟,去了別處,只留下衆(zhòng)人面面相覷及各種猜疑。
凌不惑與啓幀互相禮貌的笑了笑,沒有多言,彷彿這個突如其然的插曲和彼此的嚴明治軍毫不相關。
直至有人通知開宴,顧予初才卸了軍甲兵刃,帶著兩個又添新傷的王八羔子入了席面。
戰(zhàn)船二層被收拾的很是寬敞,一張圓桌置於正中主位,啓幀、凌不惑常服各正坐其上。圓桌之下,兩張長方桌各擺一邊,樊離、肖廣帶著東啓將軍各坐一桌招待北凌重要主將。
放眼望去,只有圓桌上空出三個座位,彷彿是特意爲他們而留。
顧予初領著兩個垂頭喪氣的弟弟愣在門口,無從下腳。
“十一公主。”
“尉遲將軍。”
啓幀和凌不惑幾乎同時開口,四下靜默,她不得不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坐上了那個無法逃避的位置。
一場冠冕堂皇的祝酒詞之後,宴席才正式開始。有主帥在,各路英豪也細膩了起來,喝酒吃肉不做聲響,直到一扇屏風隔絕主位之後,他們才悄悄放鬆下來,憤憤然的聊起了西戎賊寇的喪盡天良行徑以及誅殺絕盡的良方。
相比之下,主位之上很是安靜。面對滿桌自己愛吃的小菜和點心,顧予初更是悲從中來。
啓幀坐在她對面,笑盈盈的穿著那件她親手做的長衫,腰間掛著她送的那枚赫和永昌長吉的銅錢。
凌不惑也坐在她對面,面色冰冷,彷彿天生就是這樣顧傲不羣、六親無故的冰疙瘩。
這哪裡是一場兩國友好的席面,與她而言,更像是一場遲來的審判。
她的兩個弟弟更是不言不語,方纔在外面她已經狠狠教訓了一番,更是逼他們拿刀將她一劈兩半,若是還是計較誰一毫多誰一毫少,就直接將她凌遲片肉碎骨,再拿稱桿子稱上一稱,否則她定變成厲鬼,將他們全部帶走。
如此威逼利誘、連哄帶騙才澆平了倆潑猴心中爭的不死不休可笑的公平。
顧予初抿抿嘴,管他是審判還是席面,管他什麼昨夕流火還是什麼今朝暖陽,這一刻,她心中只想有自己。
“好餓!”她輕鬆的張羅了起來,還給兩個面對主上已然成了呆頭鵝的弟弟夾了菜,這樣他們這個席面才勉強有了些煙火氣。
“這第一杯先敬兩位主上,預祝兩軍馬踏西賊、旗開得勝,也願兩國永修盟好,東境和樂昇平。”
這是她心目前心頭最大的心願,面對了太多了生死,才讓她看的清楚,自己那些個造作扭捏的兒女情長,在破碎山河面前輕如飛煙。
她渴望平和喜樂的日子,盼望能在和風暖陽、餘燕繞樑的廊間,看著雋娘、言風、御白三人的嬉笑怒罵、妙語連珠;更懷念在雨打芭蕉、月灑東籬的夜裡,聽著藍葉數落她的種種怯懦猶豫和自以爲是。
“這第二杯,還是敬兩位主上,我這兩個不爭氣的弟弟,還望兩位各自照拂恩待,若是日後闖了什麼大禍,難逃責罰,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棍棒加身的時候,稍微輕一些,家中有人惦念。”
今日她兩個弟弟目無軍紀,難逃責難,她不如就此大方的求情,更是坦蕩。而這兩個潑皮猴子還算是有良心,滿滿的悔意,哀怨的望著她又一次一飲而盡。
“少喝點。”凌不惑蹙眉,有些不悅。
“凌太子看來是不清楚小初的酒量。”啓幀得意的回敬,一句小初叫的親暱。
“這三杯,要單獨敬聖上。”顧予初不以爲意,一句恭敬又冠冕的稱呼,讓本來還怡然自得的啓幀一下子臉黑到極致。
“感謝聖上還我尉遲滿門一個公道,對吾妹多年的悉心呵護,對我的用心栽培。”
束淵氣到發(fā)抖,又不好發(fā)作,一把搶了她手裡的杯子一飲而盡。
而啓幀卻沒有舉杯,事實上他也很想立即掀了這礙眼的席面,可顧予初又自顧自的倒了滿杯。
“第四杯,當敬凌太子,感謝凌太子對景珩的悉心調教,多次救我於水火危難。”
凌不惑知道也該輪到他了,他強迫自己笑了笑,難不難看也著實顧不得,未等她話音落地,便飲盡杯酒。
“這第五杯,我要敬敬我自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願往後天舒雲闊、隨心隨性。”
這句話與其說是送給自己,實則也是說於他們,她尉遲予初往後餘生只會在乎自己喜樂,再也不會爲了誰委屈自己分毫。
啓幀聽的清楚明白,他再也坐不住了,陡然站了起來,丟下一句話入了內艙:“你妹妹有書信給你,你隨我去拿。” 顧予初挑起眉梢,也不扭捏,起身跟隨其後。束淵見此也情急的站了起來,可還未開口,便被凌不惑生生攔了下來。
她也跟著回頭,用手指他的鼻子默聲警告,再轉頭時瞥見凌不惑正襟危坐、不動聲色的側臉,心中起了些細小的漣漪。
推門入倉房,啓幀將她狠狠的扣在艙門後,卷著無盡思念的怒意向她襲來,她躲閃著,最終惱了這自信的糾纏,一個弓肘將這個男人推的老遠。
“這些年,越發(fā)長本事了。”啓幀身體平靜了下來,可眼中的火卻越燒越烈。
“我來是與你有個了斷。”她整了整衣襟和腰束,微微喘著氣。
“了斷?!呵,你想要怎樣的了斷?”
顧予初從袖中掏出了那枚鳳羽金簪,輕輕的放在離她最近的桌案上。
“這個還你,我不喜歡。”
“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了?”啓幀定定的看著她,問的很是遲疑。
“不知道什麼時候。”
“你是不喜歡金簪,還是喜歡上了旁的?”
“這不重要。”
“那你告訴孤現(xiàn)在什麼對你最重要?是門外那個人麼?!”
“和他沒有關係。”
“你要什麼?真心麼?門外那個人難道就從未騙過你?若你因爲尉遲之禍遷怒於我父皇及我,那北凌老王和樂嘉還瑜又能脫得什麼干係!”
啓幀怒不可遏,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不得已提起了他根本不願再提也不願讓她知曉的陳年往事:“你知道他是誰麼?北凌十幾年前就薨逝的儲君,凌子域的同胞兄弟,他又算的上什麼良人?”
顧予初心中百轉千回,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想拿那些個糟爛的往事捆住自己,還是如此小覷了自己的決心,她的眼眶終於盈不住淚水,流了下來。
“你爲什麼沒來?!我苦苦掙扎了那麼久,終於下定決心拿著那枚玉簪踏入運通錢莊,你爲什麼沒來?”
“那時西南叛亂,朝堂不穩(wěn),孤”啓幀沒有想到她竟提起這件讓他悔恨不已的事,心中本來萬分的篤定一下子沒了根基。
“你看,總有那麼多事情比我重要,我對你也就任性了那麼一回。”
顧予初壓著悲憤,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認真的說道:“那一次我告訴自己,若你來,無論從前如何,無論用誰的名字,都再不離你左右。若你不來,便與君長絕,一別兩寬。”
“和親已定,你做爲赫和的十一公主遲早要嫁我爲後!你從前不總是在意那些個名正言順麼?再說,在得知你支取一文銅錢的消息,孤也當即派了顧帆去了瓊州接你,你怎得如此較真?”啓幀不明白她在糾結什麼,雖然是在解釋,可語氣裡仍舊帶著怒氣和霸道。
“可我不是什麼十一公主!我有自己的名字!”
她罵了出來,這個男人爲什麼從來不問問她的心意、她的渴求,難不成真是她太過嬌作了?
顧予初順了順氣,反問道:“巽影遍佈赫和,你早就知道我在瓊州,可我還是向你底了頭,你如此自信,怎得就怪我較真?”
“小初,不要故意說這些氣話。”
啓幀突然意識到她心中那顆解不開的盤扣,是不想被替代著或是替代著別人走近自己。他那些個爲她的算計和籌謀彷彿變得透明,也許方纔在堂間叫出十一公主的時候他已經輸了,但是他怎麼可能承認。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賢惠的人,是你看走了眼。”她定了定心,兩手抹盡了眼角的淚痕,笑了起來,“你傷了我的心,我殺了你的孩子,你爲我家門昭雪,我爲你斬殺寧王,你我二人如此也算是扯平了。”
“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哪能算的清楚。”
“算不清就當是兩清了,不好麼?你以後自己多多保重。”
顧予初起身要走,卻被啓幀從後背環(huán)住,她以爲他還會說些什麼,可過了很久他始終不發(fā)一句。
於是她用盡全力剝開他纏繞在腰間的手指,奪門而出。
之後的席面是否依舊和樂,顧予初懶的知道,她早早的下了船,回了自己的營帳。
即便發(fā)現(xiàn)自己營帳外面多了一倍看手,她也懶得計較,自己的好弟弟她又能多說什麼。
直到帳外的看守被撤走,軍棍執(zhí)行的混亂聲響起,她才知道那場可笑的宴席結束了,而她的弟弟無疑是帳外軍紀棍杖下的主角。
“活該!”顧予初憤憤的罵道,心裡又不自覺的心疼起來。
就在這時,凌不惑掀門入帳,聽到她這句有口無心的責罵,笑了開來。
“罵我呢?”
“你來做什麼?”
“不能來麼?”
凌不惑一臉的輕鬆,後來的席面上啓幀冷峻的臉色再無一絲光澤,他心裡那塊大石頭也才真的放下。
來日方長,只要她不走,他就有的是辦法。
顧予初見他小人得志的模樣,已經被百般壓抑的漚火又冒了出來,她一下子跳了一來,沒有絲毫預兆的上前狠狠踢了這個男人兩腳。
凌不惑雖沒有躲閃,卻也有些懵了。
“我告訴你,老孃不是非此即彼,天下男人這麼多,我願意選誰就是誰,天王老子都管不著!”
叫她如此潑辣刁蠻,不可一世卻又認真致極的模樣,凌不惑傻笑了出來。
“你笑屁啊!滾滾滾!”
可在她剛把那個男人趕走之後,門外又有人叫門,原來她的傻弟弟疼的睡不著覺,命令下屬把他擡到她的營帳放下就跑。
這都是些什麼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