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墓,大大小小的陵墓。
陵墓,數不到盡頭的陵墓。
天,下著雨。
星火獨自踱步在這個巨大的墓園之中,這裡面埋著的,不是妖怪們。
雖然妖怪不是長生不老的,但是沒有人會埋在這裡。
埋在這裡的,是人。
總有人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中,他們認爲,至少這裡不會有戰亂,不會有紛爭,不會有易子而食的慘象環生。
在這方世界中,人類建立了大量的城郭,但是,消失的速度,遠比妖怪侵襲的速度要快得多,但是,永恆的卻是這無數的陵墓。
西之國的自然暴虐程度,是所有五方之地中最甚的。
空氣可以點燃;微風也可帶來走石飛沙;到處是洪水珍獸;數不盡的火災和雷電;爆炸更是家常便飯。
城郭的防禦沒有任何意義,人類的磚石在這方土地上,就像是枯木一樣脆弱。
一個人死了,大家將他埋葬,一羣人死了,一羣人去埋葬,全都死了,妖怪幫他們造墳墓。
要並不討厭人,也沒有特別的歡迎,這個世界中,只能容下可以生存在這裡的生靈,不論是人還是妖怪,甚至是神佛。
“喵?”星火望著遠處,墳墓的山坡,頂端的地方,有些異樣——在那裡,開著一束鮮花。
幾步輕盈,星火躍過墓碑,踩著幾個不知所措在那裡徘徊的野鬼的腦袋,踏著風,嗅著溼潤得空氣,陰鬱的天宇之下,一束粉色的小花,嘲笑著痛哭著的靈魂。
“喵?”
花隨風搖曳,雨並不打算停下來,天空遮住月,枯樹杈在悲鳴,峭壁上巖石做成的墓碑,生著青苔,上面佈滿了奇異的蝸牛。
一個少女,在哭。
星火繞過了小花的方向,朝著哭聲走去。一塊靈碑後面,尋到了少女的身影。
她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長長的頭髮披在身後,遮住了她嬌小的身背。圓圓的手臂和腳丫,蜷縮在地上,額頭貼在石碑上,兩手捂著眼睛,發出沉悶的哽咽聲。
“喵。”星火蜷著身子,從後面繞到了少女的面前,兩條尾巴輕輕撫著她的額頭。少女輕輕地揉揉眼睛,方纔咧著的小嘴輕輕嘟了起來。她放下小手,蜷著小拳頭,身在發抖,聲音像蚊子叫:“小貓……”
她哆哆嗦嗦的將手靠近了星火,星火聚著頭望著少女,沒有動。
小手輕輕的撫在星火的頭上,毛茸茸的觸感讓她的內心感到一絲溫暖和舒適。
風撩起了遮在她面前的亂髮,頭髮分到左右,露出了少女的面龐。
一雙大大的眼睛,美麗而清澈。她的臉龐有個傷疤,像是蠍子鉗留下的。這裡的蠍子精很多。
小嘴如櫻桃,紅潤且透亮。
臉頰上盡是泥土,身著一件白布單衣,手上有傷,指縫流著血,看看墓碑的下面,留下了十個小手印。
雨水沖刷著離開了身體保護的指印,她的努力,被泥水帶走了。
少女撫著星火,雙膝跪在地面,身體放鬆了下來。
星火跳到了她的腿上,蹭了蹭腦袋,微微的閉上了眼睛。少女移動著傷痕累累的小手,淚水如雨。
“對不起,弄髒了。”她連忙擦著自己的眼睛,“嗚嗚……對,對不起……”
哽咽著,她兩手捂著眼睛,聲音與雨聲共鳴。
星火跳到了她的肩上,兩條尾巴纏在她的脖子上,又從後面輕輕撫著她的腦後,輕舔著少女的淚水。
少女抱起星火,終於放聲大哭起來:“媽媽……唔、啊,媽媽讓我等在這裡,哈,哈……被,埋在下面……”
星火又舔了舔她的臉頰,站到她的肩上,用尾巴指著粉色小花的方向。
在少女的肩上,星火四下的觀察著,他們越來越靠近了那朵花。
突兀的土包被四處的石碑所包圍,刻著人們的名字。在這個世界裡,人類想要活下去的話,就要有妖怪做朋友,這麼做的話,至少在你死的時候,還有誰會幫著埋你。
在僅有的猩紅色土地上,那朵小花顯得耀眼。
七個心形的花瓣,尖角朝外,片片飽滿,顯得可愛。在花蕊處,亮著綠色的光點,就好像停著螢火蟲一般。
莖稈雖細小,但顯得結實,即便在這風吹雨打的極端天象之下,仍是那般堅毅,巋然不動。
“嘟嘟……”
少女警覺的停下了腳步,隨著風吹來的方向,星火跳到少女的頭上,朝著遠處瞭望。
——滯。
這是這個妖怪的名字。它還有個別名,叫呆木。
因爲人們總是用它來代用呆若木雞這個成語,然而,不知何時,就多了個呆木的綽號。
或許,因爲它的形象。
它經常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它是整個異界最擅長等待的妖怪。
它長著圓圓的腦袋,就像貓頭鷹,眼睛卻不像,它的眼睛是兩條細細的線條,永遠看不到眼瞳的樣子,而且它的眼縫是向下彎的,就像是瞇著眼睛笑一樣。
它的嘴很長,像是樹枝一樣,又細又長,無法想象這嘴有張開的一天。
它的軀幹像是木頭樁子,皮膚的顏色像是樹皮,一對小翅膀,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都無法被發現,就好像將剛出生的小鴨子全身裹了樹皮。
滯只有一隻腳,很長,它喜歡獨自立在高處,遠處看去,就像是個風向標。
“嘟嘟……”
滯的叫聲裡,帶著些哀傷。
少女開始顫抖,她將兩臂抱著自己的肩膀,星火感到了她頭部輕輕地震動。
星火跳到地上,一步步的靠近插在地裡面的滯。
少女伸出顫抖的小手,又慢慢的縮了回去:“貓貓……”
星火走到了滯的面前:“喵?”
滯看到了星火,拍打著幾乎無法發現的翅膀:“嘚嘚——幫我一下,土變軟了,插在裡面,出出——出不來了。”
星火抱住它的身子,張開火翼,向天空飛著,它們都顯得吃力。
少女小跑著,來到了滯的身邊,用力地拔著它露出地面的腳。
滯從泥土中出來了。
——突然沉默了很長時間。
“哦,戲——謝謝。”滯道了謝。
星火跳到少女的肩上,少女顫顫巍巍的開了口:“你在做什麼?”
“我在等我的朋友。”
“朋友?”少女追問。
——隔了一段時間:“是,我的朋友。”
——又過了很長時間:“一個花匠,是人類,她很喜歡花。”
“媽,媽媽……”
“……媽媽?”
星火的尾巴撫著少女的額頭,輕輕地。
滯說道:“她跟我約好了,我要在這裡等著她,等回來後,給我講她女兒的故事。”
那還是個少有的晴空。
少女的媽媽正在荒廢的地方整理著花壇。
整個城郭,只有這個女人還活著了。
滯從北方漸漸的靠近了她的花壇。
“唔!快快,快跑!”滯拼命逃離的樣子。花壇剛澆過水,地上很軟,滯被深深地插到了裡面。
女人趕了過來,看到它無助的樣子,幫他脫身。
“這是什麼花?”滯問道。
“這是這裡特有的一種花,妖怪們都叫它櫻桃草。”女人答道。
“種它作甚?”滯追問。
“這花不禁好看,而且還能吃,能保住我的命啊。”女人平靜。
“只有你了?”滯四處觀瞧著。
“還……還有我的女兒。”她噙著淚水。
自那之後,滯每日都在附近出現,經常和女人聊著天。
“跟,跟我說說你的女兒吧……她那是,的樣子。”滯提了這一句。
“好啊,下回……”
“不好!有危險。”滯警覺的喊道。
女人手裡攥著一枝櫻桃草,下意識的用力,將草拔了出來。
滯向天上一跳,對女人說道:“我來擋住它們,你快躲起來,應該是蠍子精來了,只有一個傢伙。”它的語言突然流利了。
女人朝著碑林的方向躲去。
蠍子精出現了,它的雙螯就像臉上的表情一樣傲慢和自負。它看到滯站在那裡,將自己巨大的毒針尾巴對著滯:“這裡應該有個女人才對,哪兒去了?”
滯立在地上的巖石上,居高臨下:“這人類的城郭,是你們拆掉的嗎?”
“我們最討厭櫻桃草,他們卻以此爲食。”
“哪怕就剩一個人,一株草?”滯質問道。
蠍子沒有回答,射出毒針,直逼著滯而來。滯躍起身,跳開了。兩個妖怪打了起來,互有攻守。
滯漸漸敗下陣來,本來,滯就是枯木成精,根本沒有生靈的道行。它慢慢退向了那塊碑林。
突然,從滯的身後飛來了一塊石頭,正砸在蠍子精的頭殼上。蠍子精停下來,女人從墓碑後面走出來,慌忙的朝著遠處跑去。
滯又**到了泥土裡。
遠處,傳來了女人的慘叫,同時,也傳來了青澤的怒號。
蠍子精被青澤嚇跑了。
青澤幫助滯來到了女人的身旁。
“可以爲我造個墳嗎?已經沒有人了……”女人噙著淚水,將花遞道它的面前,“好不甘,好希望能夠每天看到花開,女兒最喜歡這種花的。”
滯張開了枯木般的細嘴,叼起了那朵櫻桃草,就好像,枯木逢春。
直到女人永遠垂下舉起的手,滯才說道:“你說過要跟我說女兒的故事,記得說哦。”
滯在女人墓碑的旁邊,種下了那僅有的一株櫻桃草。
不論風吹雨打,它一直周護著那枝草,直到開花,直到它的好友會站在它的身邊,對它說:“這花,真美。”
沒什麼,滯,最擅長等待了。
“這花,真美!”少女看著那櫻桃草,不禁嘆道。
“我終於聽到了她女兒的故事了。”滯對星火說道。
少女小心的,一步步從碑林中下來,其中一個野鬼對她說道:“怎麼樣?找到媽媽了嗎?”
少女笑著嗯了一聲。
星火仍然趴在她的肩上,突然在少女的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叫著她的名字,回頭,是她的媽媽。
星火從少女的肩上躍下,跳到了地上,張開翅膀,飛到了空中。
原來,星火來到的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人在啊。
常有書載——
枯木能成精,集天地日月精華,受天火錘鍊百日,可化精怪。
此怪形如枯木,嘴奇長,身形似鴨,頭如梟,腿若枯木幹。
行動遲滯,善等待,故名滯,亦有號曰呆木。
呆木畏花,尤櫻桃草甚,此花能奪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