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次見面的時候要記得帶花
“年方二八?”老婆婆想了片刻,“年方二八的蕓娘沒有,倒是有個三十多歲的蕓娘。未婚夫二十年前上京趕考,可憐她苦苦盼望,盼了二十年也沒把他盼回來,都說那書生死在了外面!這不,這些年總是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原本靠著餬口飯吃的魚燈也編不好了。幸好隔壁死了娘子的鰥夫這些年一直照顧她,那鰥夫的兩個孩子也是忠厚人,肯孝敬她,上個月兩個人剛成親。喏,就住前面那戶,門口還掛著紅對聯呢!”
蕭寶鏡吃驚地望向那戶人家。
橘色霞光橫陳天際,把魚花巷照得溫暖,幾叢芙蓉花在牆根開得明豔。
貼著大紅囍字的木窗半開半掩,繫著圍裙的中年婦人正在炒菜。
她皮膚白淨卻清癯消瘦,穿翠色羅裙,髻邊簪一張象徵才成婚的新婦身份的紅花剪紙,眼眸略有些渾濁,眼尾生出的細紋直往鬢髮延伸。
蕭寶鏡不敢去看季徵言的表情。
季徵言一步一步,朝那戶人家走去。
原本挺拔的身形,漸漸變得佝僂。
即將行至木窗前,他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像是不願打攪她的生活。
他的樣貌逐漸發生變化,鬍鬚變長了,眼尾也多出幾條細紋。
他眼眸裡含著淚光,輕聲笑道:“蕓娘,原來咱們有二十年沒見了呀,咱們都老了……你嫁了人,有了依靠,真好,真好……”
霞光照在季徵言的臉上,是極欣慰的表情。
清風吹來。
他的身形逐漸變淡,直到最後像是不曾存在過。
蕓娘依舊忙著炒菜。
似乎若有所感,她下意識擡起頭。
窗臺上,赫然多出了一隻破舊的鯉魚小燈。
是二十年前她送他上京趕考時,送他的那隻。
他剛剛來過了……
一朵鮮嫩的芙蓉花躺在小燈旁,花瓣在風中簌簌搖曳。
——季郎,下次回鄉見我的時候,我不需要你多麼風光顯赫,我不要八擡大轎鳳冠霞帔,我也不要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家。若能在路上爲我摘一朵花,那就更好不過。
蕓娘看著燈,看著花。
眼淚不可抑止地掉進鍋裡。
“季郎……”
她嗚咽,卻又釋然。
巷弄深深。
蕭寶鏡孤零零往回走,不期然迎面跑來一個小女孩兒。
她舉著魚燈,對坐在家門口讀書的小男孩兒脆聲嚷嚷:“你就知道讀書,像一個笨笨的書呆子!別人都會送他們娘子胭脂水粉,可你連一朵花都不知道送給我,真討厭!下次咱們玩過家家,我不要你扮我的相公了!我要清哥哥扮我的相公!”
小男孩兒木訥地合上書,去拉小女孩兒的手:“那下次見面,我給你帶一朵花好不好?你不要讓清哥哥扮你的相公嘛!”
下次見面的時候,要記得帶花。
蕭寶鏡正看著兩個幼稚的小朋友,旁邊突然遞過來一隻魚燈。
她接過,就見商病酒也舉著一隻魚燈。
彩繪的魚燈色彩斑斕,長近兩尺,在黃昏裡散發出一團暖黃光影,搖動木柄,魚頭和魚尾巴還會輕輕擺動。
她道:“你買的?”
商病酒:“我做的。”
兩人穿過魚花巷,踏上一座石拱橋,橋邊長著紅芍藥,刺斜裡探出一樹櫻花。
蕭寶鏡舉著魚燈走在前面:“你知道嗎?和喜歡的女孩子再次見面時,要記得帶花。”
道袍簪花的少年,彎著狐貍眼看她嬌嬌俏俏的背影:“我知道呀。”
次日清晨。
芭蕉院裡的那隻老母雞還睡在雞窩裡。
蕭寶鏡趁著衙役們不在,偷走了紅嫁衣的碎布,揣在懷裡出了縣衙。
剛走到枇杷園,就瞧見商病酒揣著手站在門口。
他道:“小公主慣有偷東西的毛病。郡守府的白鞋,清音樓的雞,縣衙的紅嫁衣……”
蕭寶鏡被他說得面紅耳赤。
原來她背地裡乾的那些事,他都知道!
她含羞帶臊地反駁:“誰偷東西啦?我這是拿,是拿!”
“那你要把這幾塊破布拿哪兒去?”
“這不是破布!”
蕭寶鏡快步踏進了枇杷園。
蕭潛已經命人好好安葬了霍鶯鶯,那些吊死在繡樓裡的“紀淮生”們,也被各自安葬。
原本飛檐斗拱雕樑畫棟的繡樓,如今看來只是破敗不堪的斷壁殘垣,園子裡的枇杷樹倒是依舊葳蕤茂盛。
蕭寶鏡在一棵枇杷樹下找到霍鶯鶯的墳冢,用一塊嫩黃錦布仔細包裹好紅嫁衣的碎布,才小心翼翼葬在了霍鶯鶯的墳冢旁。
她又從挎包裡取出幾顆雞蛋,供在了兩座相依相挨的墳前。
她仰頭對商病酒道:“紅嫁衣說,霍小姐臨終前身無分文,只能以園子裡的枇杷充飢。這些雞蛋,她肯定喜歡吃。”
是芭蕉院裡面那隻老母雞下的蛋。
她和窈窈昨晚放在鍋裡煮熟了,又拿蘇木染成大紅色。
紅雞蛋代表喜慶。
她爲霍鶯鶯和紅嫁衣慶賀她們大仇得報,來路光明。
園子裡清風拂過,枇杷葉簌簌作響。
往出走的時候,商病酒伸手從高處的枝椏上摘了一顆熟透的枇杷。
鋒利的指甲慢條斯理地剝開枇杷皮。
果肉金黃綿密。
蕭寶鏡吞嚥口水:“你吃的明白嗎?要不……”
不等她說完,商病酒張嘴吞掉了那顆枇杷。
蕭寶鏡:他吃什麼都不帶嚼的!
暴殄天物!
她正惋惜,卻見商病酒橫空遞過來一根新折的枇杷樹枝。
枝頭結滿了熟透的枇杷,橙黃橙黃的,擠擠挨挨簇擁在綠葉裡,像是一堆小燈籠。
“給……給我的呀?”
蕭寶鏡驚喜地抱住樹枝,抿住上揚的嘴角。
雖然賣貨郎早就識破了她僞裝戲偶的謊言,又經常故意捉弄她,但平心而論,他對她還挺好的。
在這座奇怪的園子裡,他救了她兩次呢!
她抱緊枇杷樹枝,突然仰起頭,聲音又甜又脆:“賣貨郎,謝謝你!”
商病酒揣著手,垂眸看她。
幾線金色的陽光穿過枝椏,將少女嬌豔白皙的小臉分割成明暗的光影,她臉頰上的絨毛細微可見,烏潤潤的杏眼裡漾開他簪花的容貌,她笑得很甜,宛如融化的蜜糖。
風吹來她懷裡枇杷果的酸甜芬香。
少年磨了磨尖牙。
她看起來……
比枇杷要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