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火葳蕤。
陸予安看著雪影幢幢之中，那些嶙峋古怪若隱若現的的梅花樹，溫潤的面龐上不禁流露出一抹忌憚。
蕭寶鏡好奇：“陸公子在看什麼？”
陸予安諱莫如深：“從前宮中並不太平，常有精怪妖鬼出沒，起初它們只是暗中搗亂，因此先帝並未放在心上，直到後來接連鬧出了好幾樁兇殺案，先帝才終於耗費重金，聘請天底下最厲害的那批降妖師進宮除妖，算是保了宮中這幾年太平光景。”
蕭寶鏡聽裘星赫說過，他在鄴京做質子的時候，曾在宮裡遇見過妖祟。
她試探道：“莫非那幾件兇殺案，牽連到了蕭南嘉？”
“不錯。蕭姑娘也很清楚，自打陛下出生起，先皇后就對她不聞不問。因此陛下的一應事宜，都由青嬤嬤照理。
“青嬤嬤一生不曾嫁人，養育陛下盡心竭力，如同養育自己的親閨女。陛下和青嬤嬤也很親近，只當她是自己的半個孃親。
“從前除夕宮宴，宮中燃放爆竹，先皇后和各宮妃嬪都摟著自己的孩子，唯獨陛下無人在意。雖然身處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熱鬧之中，可年幼的陛下卻十分傷心難過，只孤零零眼巴巴地看著遠處的先皇后和先太子。
“那時，是青嬤嬤抱住了陛下。她蹲在陛下身邊，溫柔地捂住她的耳朵，告訴她道：‘四公主別怕，嬤嬤陪著你哩。等看完了焰火和爆竹，嬤嬤回去給你做年糕兔子吃。’”
蕭寶鏡呼吸著迎面而來的寒意。
彷彿置身於那年的除夕夜，耳邊盡是嘈雜的爆竹聲，兄弟姐妹都有母親可以依靠撒嬌，唯獨她孤孤單單站在旁邊，直到一雙帶著薄繭的溫暖手掌輕輕捂住了她的耳朵。
陸予安低聲：“當年的陛下，雖然敬愛青嬤嬤，卻更盼望能夠得到先皇后的疼愛。待到放完爆竹，她看見先皇后拿起一塊花糕，溫柔地喂進先太子嘴裡，低聲喚著乖乖。她心裡難受，於是推開青嬤嬤，帶著哭腔控訴：‘誰要你陪著我？！誰要吃你做的年糕？！什麼窮酸的東西，哪比得上金絲芙蓉捲來得好吃？！他們吃的都是那個！’說完，也不管青嬤嬤是什麼心情，哭著就跑遠了。”
青年聲音低沉悅耳。
蕭寶鏡眼前漸漸浮現出清晰的畫面——
年幼的蕭南嘉獨自一人跑到御花園深處，哭得悲悲切切。
青嬤嬤回到寢宮，看著自己在小廚房提前蒸上的一屜年糕兔子，不由心生難過。
她捏出來的年糕兔子，形狀粗糙，遠遠不及御膳房的金絲芙蓉捲來得精緻漂亮。
四公主不愛吃也是有的。
她從懷袖裡摸出緊緊包起來的老藍布手帕。
一層層打開手帕，裡面是幾張小面額的銀票和一些銀錁子。
她數了數，又重新包起來藏進懷袖，決定親自去一趟御膳房，爲蕭南嘉買一屜花糕卷。
老人艱難地穿過除夕夜的風雪，求爺爺告奶奶，才請動已經睡下了的糕點御廚。
剛出鍋的金絲芙蓉花糕卷熱氣騰騰，老人十分滿意，小心翼翼地放進食盒，拿棉布層層包裹，才珍而重之地藏在緊貼胸口的位置。
御廚笑道：“您老也不怕燙著了。”
青嬤嬤擡起渾濁老眼，溫聲道：“四公主就愛吃這個。”
可是老人沒能帶著那一盒花糕捲回到寢宮。
梅花樹幻化成的精怪，在半路勾住她的腳踝，將她拖進梅花林裡，吃掉了她的半截身體。
直到次日清晨，小太監才發現早已僵硬死掉的老人。
蕭南嘉匆匆趕來，瞧見老人死狀悽慘血肉模糊，只懷裡緊緊護著什麼東西。
她慢慢掰開老人的雙手。
老人護在懷裡的，是一盒金絲芙蓉卷。
用棉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又緊緊貼在心臟的位置，彷彿生怕這一路走來會讓花糕變涼。
蕭南嘉怔怔的。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寢殿的。
遊魂般來到小廚房，她看見蒸籠緊掩。
鬼使神差地掀開蒸籠，裡面是一屜年糕兔子。
是老人爲她留下的，被她當面嫌棄寒酸的，最後一屜年糕兔子。
年糕兔子做工粗糙，用紅豆鑲嵌成紅紅的兔子眼，看起來笨笨呆呆，遠不及花糕卷精緻漂亮。
一夜北風，早已涼透。
蕭南嘉怔怔拿起一隻。
——四公主總是爲了皇后娘娘掉眼淚，真是個小哭包呀。瞧您哭得眼睛紅紅，真像這隻年糕兔子。
——咱們四公主吃了年糕兔子，將來就不會再紅著眼睛掉眼淚啦！
——四公主別怕，嬤嬤陪著你哩。等看完了焰火和爆竹，嬤嬤回去給你做年糕兔子吃。
——嬤嬤一直陪著你哩！
年糕兔子，是軟軟糯糯的味道。
一口咬下去，甜甜的紅豆沙餡兒滿溢出來，是青嬤嬤在小廚房熬了很久很久的餡兒。
蕭南嘉緊緊捧著年糕兔子，慢慢跪倒在地，蜷縮著年幼的身子，哭得泣不成聲。
…
雪霰迎面而來。
蕭寶鏡揉了揉快要被雪霰迷出淚的眼睛，聲音嗡嗡的：“所以，她是因爲青嬤嬤的緣故，纔開始憎恨精怪妖鬼？”
“是。”陸予安嘆息，“青嬤嬤走後，再無人照料陛下。她這一路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真的很不容易。她希望構造一個沒有精怪妖鬼的世界，幼有所養老有所依，秩序井然。也許她在手段方面是極端了一些，可論起對人族的熱愛，天底下沒有任何一位君王，能勝過她。”
蕭寶鏡垂下臉，緊緊絞著雙手。
雪粒子落在臉頰上，有些冷，也有些疼。
…
御書房。
儘管子夜將盡，房中依舊燈火通明。
蕭南嘉在輿圖上圈圈點點，圖上赫然是奪取北周疆域的計劃。
“陛下！”小太監抱著拂塵匆匆進來，“如您所料，那位大妖享用過龍脈，就在深山裡找了棵橘子樹，趴在樹下睡著了！他睡得沉，咱們的人無論怎樣都叫不醒他。雖有降妖師助陣，但他掛在樹上的大紅燈籠好生厲害，那些降妖師根本傷不得他半分，更別提處死他！”
蕭寶鏡眉目冷淡，顯然對這一結果並不意外。
她吩咐道：“預備馬車，將他送去妖鬼長城以北，再請佛儒道三大教派的人前去鎮壓。”
小太監立刻領命去辦。
御書房陷入寂靜。
蕭南嘉轉向食案。
食案上堆放著琳瑯滿目的花糕和酥糖。
她揀起一隻花糕，即將送到脣邊時，又毫無興致地放了回去。
這些五彩斑斕的面果兒，到底是不如年糕兔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