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倔強,宛如淤泥裡生長的蓮藕。
蕭寶鏡在他懷裡抱臂而坐,沒好氣道:“那也得出得去才行。你可別忘了,妖鬼長城重新結了鎮壓封印,咱倆都出不去了!”
商病酒伸手,掛在木施上的柿子串挎包立刻飛到了他掌心。
他從裡面翻出陰陽雙語銅鏡:“怎麼出不去?”
蕭寶鏡瞥向銅鏡。
鏡面泛開漣漪,出現了中原諸國的一些畫面——
蕭南嘉下旨,將商病酒的吞日計劃昭告天下,並推算出百姓越是和他做交易,他的妖力就會越加強大,她又聯合諸國皇族,不許百姓祭拜極樂廟和邪神。
可是在官兵看不到的地方,仍然有許多百姓跪在破敗的極樂廟裡,恭恭敬敬地奉上香火。
“求邪神垂憐,讓我日進斗金生意興隆!”
“求邪神垂憐,保佑我小孫女無病無災!”
“我不善讀書,可祖父和爹孃卻對我寄予厚望,求邪神垂憐,讓我來年春闈高中進士!”
“……”
無數香火往極樂廟匯聚。
靠近妖鬼長城的地方,甚至有富豪鄉紳指使奴僕避開官兵,偷偷摸摸鑿開長城,期望放出邪神,供他們達成所願。
儒道佛三大教派的宗師犧牲性命,卻被同胞背叛,綿延萬里的妖鬼長城已經隱隱產生了裂縫,對商病酒這種上古大妖而言,想必藉著裂縫出去並不算困難。
蕭寶鏡眉心輕蹙。
商病酒收起銅鏡,薄脣勾起揶揄嘲諷的弧度:“瞧啊,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告訴了蕭南嘉,就算她已經知曉我越來越強,可人族之中仍舊不乏想要與我做交易的人。他們纔不在乎明日太陽是否還會懸在天上,他們只在乎富貴前程,只在乎他們自己!”
蕭寶鏡低垂眼睫。
這些人抱著僥倖心理,認定哪怕自己和邪神做交易,可是難道自己付出的那一點香火和代價,那麼巧就能讓邪神強大到吞噬太陽嗎?
憑什麼別人和邪神做交易都沒事,他們就會有事?
反正天塌了還有高個子頂著,古往今來皆是如此,他們不過是想把日子過好一點,他們有什麼錯呢?
他們不曾擡頭,因此看不見頭頂是否懸著太陽。
他們只看得見手邊是否還有餘錢,只看得見家人的身體是否還康健。
“我……”蕭寶鏡張口,聲音略有些猶疑,“我不知道他們處於何種困境纔會選擇與邪神交易,我不評判這些人是對是錯。但是……”
她忽而擡眸,堅定直視商病酒的狐貍眼:“但是,我願意做爲他們頂起一片天的人!我是如此,相信蕭南嘉也是如此。蕭南嘉那般狡詐,她信奉人性本惡,她一定早就料到你能利用人族的貪婪逃出妖鬼長城。她一定,一定在外面給你設了別的陷阱……你出去,纔是著了她的道!”
商病酒看著她。
少女的眼瞳烏潤清澈,彷彿兩輪明亮天真的月亮。
他看著,良久,忽而笑了起來。
那笑聲尖銳刺耳,像是山野裡的狐貍在半夜發出怪叫,令人渾身發毛。
“小公主好可愛呀……”
帶著烏青色鋒利指甲的手掌,憐惜地撫上蕭寶鏡的臉蛋。
商病酒貼近少女,笑瞇瞇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又親了親她的臉頰和嘴脣:“多謝小公主擔心我。”
蕭寶鏡被他親得直躲:“誰擔心你了?!少自作多情!”
大掌覆在少女的後腰窩,商病酒將她緊緊箍在懷裡,低頭狠狠吻住她的脣瓣。
少年的吻炙熱強勢。
蕭寶鏡被親得渾身發軟,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聽見商病酒道:“等我。”
她睜開水潤迷濛的杏眼。
盤膝坐在面前的少年已經消失不見。
“商病酒!”
蕭寶鏡緊忙爬起來。
商病酒施了個術法,確保她離不開妖神殿,才化作大妖前往中原。
蕭寶鏡推開花窗,盯著天際那座山巒般龐大巍峨的犬影,忍不住怒罵:“商病酒你個混蛋!你新婚燕爾拋妻棄子——”
頓了頓,她忽而摸了摸肚子,刻意把聲音放柔幾分:“夫君,我懷了你的孩子,你回來,你快回來呀!”
可是商病酒好難騙呀。
蕭寶鏡只能跺著腳,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天際。
…
儘管有山精小妖們伺候,可妖神殿的日子對蕭寶鏡而言還是無聊透頂。
她整日心急如焚,很想知道商病酒和蕭南嘉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也曾試著離開妖神殿,可商病酒設下的結界太過強大,她想硬闖根本不可能!
少女捧著臉蹲在妝鏡臺前,對著銅鏡自言自語:“他就是料定我不會變化之術,所以才放心把我關在這裡,要是我能變成其他人,是不是就能離開妖神殿?”
負責陪伴她的是那兩隻黃鼠狼。
母黃鼠狼簪著一朵紅色小花,正在縫衣裳,絮絮叨叨道:“就算娘娘學會了變化之術,也還是離不開妖神殿。”
蕭寶鏡好奇:“爲什麼?”
“因爲少帝設下的結界有自我意識,它能確保宮殿裡一定有娘娘。所以即便娘娘離開妖神殿,結界察覺到人沒了,也會立刻把娘娘追回來——”
黃鼠狼忽然慌張捂嘴,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
蕭寶鏡托腮。
這番話很有意思。
“確保宮殿裡一定有娘娘”,而不是“確保娘娘一定在宮殿裡”。
那麼,假使她變出一個和她相貌相似的女人待在妖神殿,她自己是不是就能溜出去了?
夜裡睡覺的時候,兩隻黃鼠狼都退出了寢殿。
蕭寶鏡赤著腳踩在絨毯上,對著擺放在窗臺上的白瓷花瓶掐訣施法:“變!”
她想把白瓷花瓶變成她的模樣。
只是到底道行淺薄疏於修煉,變來變去,要麼只變出了一張臉,要麼只變出了一雙腿,大半夜瞧著怪滲人的。
在她嘗試了第二十二次,把白瓷花瓶的瓶耳變成了兩隻人耳朵後,旁邊忽然傳來稚嫩的鬨笑聲。
蕭寶鏡望去。
一尊一尺來高的磨喝樂蹲在角落,正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是她從賣貨郎的貨簍裡掏出來的那尊磨喝樂,當時逃跑了,不知怎的又跑回來了。
磨喝樂是個白白胖胖舉著荷葉的小孩兒,很像蕭寶鏡小時候在年畫裡看見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