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二,你不好好在廚房燒火,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呵斥聲從旁邊響起。
蕭寶鏡尋聲望去,說話的少年她曾見過,是那些精於繪畫的白鴿少年。
吳小二肩上搭著毛巾,過於瘦弱的身體看起來像是發(fā)育不良,懇切道:“我想拜師學藝!我進學宮已經三年了,求求你們看在我虔心學習的份上,就教我讀書認字、繪畫作詩吧!”
白鴿少年反駁道:“你是作爲燒火工被招進來的,又不是作爲學生被招進來的!更何況你又沒錢又沒天賦,先生憑什麼教你?!”
“可是我會努力呀!你們瞧,這是我自己用燒焦的炭畫的花鳥人物,比起三年前是不是頗有長進?”
男人獻寶似的捧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畫。
畫上的花鳥人物歪歪扭扭,不知所謂。
幾個白鴿少年看了一眼,紛紛笑了起來。
他們擺擺手道:“你畫的東西我們根本看不懂,你還是走吧!繪畫不適合你,還是在廚房燒火更適合你!”
春去秋來。
每隔三年,吳小二都要虔誠地求一遍學宮裡的諸位夫子,求他們教他讀書寫字、繪畫作詩,又拿這三年來自己努力的成果給他們看。
可是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異想天開,說他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月落星沉,時光荏苒。
等到三十年過去,畫聖終於即將完成那座殿宇內的所有壁畫。
那是一個冬天。
吳小二又出現(xiàn)在殿外,大喊道:“畫聖,您就收我爲徒吧,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什麼苦都能吃!”
畫聖沉浸在繪畫的世界裡。
再有三個時辰,他就能完成這幅曠世鉅作!
這間充盈著壁畫的宮室將成爲傳世之作,代代相傳,流芳千古!
殿外落起了細雪。
雪漸漸大了,落在吳小二的腦袋和肩頭,幾乎快要把他堆成一個雪人。
而他也在老去。
三十年的光陰給他的眉梢眼角都刻上了皺紋,可他的身份毫無變化,他依舊是學宮裡給廚房燒火的人。
他被凍得臉頰通紅,搓了搓凍僵的手,懇切道:“求你了畫聖,求你收我爲徒吧!”
白鴿少年們又出現(xiàn)在迴廊裡。
他們身穿羽衣矜持優(yōu)雅,評價道:“你年輕的時候就不曾幹出一番事業(yè),到如今老了,又如何能再有精力折騰呢?吳小二,你應當明白你已經老了,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是我年輕的時候,你們就不肯給我往上爬的資源,我當然到老了也還是這幅沒出息的樣子呀!”吳小二辯解,“我如今身體還不錯,想是還能再活十年。求你們收我爲徒吧,我一定會努力進步的!”
白鴿少年們道:“來不及了。十年能幹什麼事呢?你這輩子爲了拜入學宮,不曾娶妻生子,不僅錯過了人生最精彩的篇章,而且到老也沒個依靠。你聽我們的,還是多攢一點養(yǎng)老錢吧,省得晚景淒涼。”
“我爲自己而活,娶妻生子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呀!聽說世界的真相就藏在書本里,我想多學一點東西,我太想看看這個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了!十年很漫長,足夠我學很多很多東西了!求求你們收我爲徒吧,我太想學習了!”
老人滿頭白髮,幾乎和雪色融爲一體。
他拱著手,滿臉哀求。
可是少年們紛紛搖頭:“太晚了!你已經老了,你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你沒必要再學了。”
老人目送他們捧著筆墨紙硯,進入了那間他夢寐以求三十年的宮殿。
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逐漸融化成雪水。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眼睜睜看著宮殿的槅扇在自己面前關上。
站立良久,他才轉身,踉蹌著踏進風雪之中。
周圍不時有人路過,衝著他指指點點:“就是他賴在學宮三十年不走,動不動就要拜師!可是他出身低微又沒有天賦,夫子憑什麼放著其他更優(yōu)秀的學生不要,反而收他爲徒呢?要說努力,比他更努力的學生也不是沒有啊!”
“這就叫認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人吶,學不會別的也就罷了,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學會認命。我要是他,早八百年前就尋個謀生的路子,娶妻生子去了!何必一把年紀還要窮困潦倒,受人恥笑?”
老人回到廚房,聽見廚子們也在笑話他:“吳小二,所謂詩詞歌賦、繪畫文章,那都是上等人才能學的。你一個燒火工,學這些幹嘛?你這輩子只需要學會燒火就行啦!”
“哈哈哈哈哈!”
嘲笑聲此起彼伏。
吳小二緊緊咬著牙關,雙手攥緊咯吱作響。
他一言不發(fā)地坐到竈洞前繼續(xù)燒火,直到夜半時分,那些學子吃完宵夜各自回房休息。
正是隆冬時節(jié),滴水成冰路上無人。
吳小二抱著一桶桶火油,平靜地澆在了各處宮室。
他舉著火把,將通紅灼熱的火舌湊到火油上。
北風肆虐,火焰瞬間騰空而起,熊熊大火很快吞噬了各座宮殿。
那些珍貴的藏書、畫卷全部付之一炬,一些夫子和學生因爲睡得太沉,等反應過來時已經吸進了太多煙霧,再也無法爬起來逃生。
吳小二蓬亂的白髮白鬚在火光裡飛揚。
他看著那所謂的畫聖赤著腳奔進宮室,大喊著“我的畫兒”,最後和那些畫了三十年的壁畫一起葬身火海,不由笑了起來。
他舉著火把,一邊笑一邊在火光和大雪裡奔跑。
“我學不成,你們也別想學啦!”
“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學琴棋書畫一點用也沒有!書本里沒有世界的真相,有的只是你們編撰出來的虛僞!”
“我要學長生不老,往後,我要學長生不老!我要做人上人!”
他的聲音蒼老而又歡快,面容欣喜而又兇狠。
明明是個老頭,可過於乾枯瘦弱的身體令他看起來又像是個頑童。
他身上很矛盾。
躲在暗處的精怪們驚恐地看著他漸漸跑遠,最後跑出學宮,不知道跑去了哪裡。
…
蕭寶鏡猛然從夢境中醒來。
她坐起身,看見自己躺在學宮廂房的牀榻上。
窗外天色熹微,已是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