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鏡見老太太行動不利索,吃完山芋擦了擦手,走過去道:“我幫婆婆染髮吧。”
黑豆汁液染髮並不持久,需要經常染。
蕭寶鏡看了眼梳篾上殘留的黑色污垢,猜測這老太太經常染髮。
她道:“婆婆還挺注重外貌。”
老太太盯著銅鏡,聲音慪啞嘶沉:“要年輕……喜歡年輕……”
大家都喜歡年輕。
這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
蕭寶鏡爲老太太染黑了白髮,等著晾乾的功夫,又見老人家顫巍巍拿起一朵紅色絹花,小心翼翼地別到鬢角。
她不由好奇:“婆婆精心打扮,是要出門去見喜歡的人嗎?可是外面天都黑了,林子裡會有危險的。”
老太太渾濁的眼眸裡掠過一絲錯愕,隨即不悅地撇了撇嘴。
她沒搭理蕭寶鏡,打開一隻蚌殼,從裡面取了些油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臉上。
她緊緊盯著銅鏡,粗糙蒼老的手掌緩緩撫弄臉頰,慢慢把臉頰的肌肉往上提,似乎是希望能夠藉此撫平皺紋,讓皮膚重新變得光潔潤滑。
可是當她放下手的時候,提上去的肌肉再次耷拉下來。
銅鏡裡,依舊是一張滿是皺紋的臉。
老太太嘆了口氣,又往掌心抹了些油膏,繼續提拉麪部肌肉。
蕭寶鏡看了良久,也不見老人停下來。
這老人家大約是想年輕想魔怔了。
可就算是現代醫美也不能讓女人從蒼老完全變回年輕美貌,更何況落後的古代?
她想著,往桌上放了幾枚金燦燦的銅錢,自個兒先去牀上睡覺了。
連日趕路,蕭寶鏡這一覺睡得很沉。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總覺得不對勁兒。
她睜開惺忪睡眼——
面前是一張放大的臉。
皺紋縱橫蒼老憔悴,眼袋幾乎要掛到脣角,看她的眼神裡有尚未來得及褪去的豔羨,似乎已經盯了她很久。
蕭寶鏡嚇了一跳,睡意全消,猛地坐起身:“婆婆?!”
屋子裡光影幽暗,老太太擎著一根蠟燭,淡淡地收回視線:“起來了。”
“起來就起來嘛,你不聲不響怪嚇人的……”
蕭寶鏡嗔怪,起牀梳洗更衣。
洗臉架子上擺了個木盆,老太太已經提前給她放好了熱水。
蕭寶鏡擦了擦臉,坐到鏡子前梳頭。
儘管鏡面昏黃老舊,可蕭寶鏡仍舊能看見老太太的身影,她擎著蠟燭站在自己身後,死死盯著她倒映在鏡子裡的面容,神出鬼沒的樣子能嚇死人!
蕭寶鏡按了按自己亂跳的小心臟。
知道的曉得她纔是妖,不知道還以爲這老太太是妖怪呢!
她梳好頭,往臉上搽了些粉,正欲和老太太告辭,老人家轉身往桌子旁邊走:“吃飯吧。”
早飯是山芋粥。
說是粥,裡面卻沒什麼米,更像是山芋糊糊。
蕭寶鏡吃了一碗就不想吃了:“謝謝婆婆收留招待,我該走了——”
“不行!”老太太突然有些生氣,“今天不許走。”
“爲什麼?”
“反正不許走!過了明天才許走!”她起身收拾碗筷,弄出叮叮噹噹的很大的動靜,嘴裡罵罵咧咧,“一個兩個的,急吼吼就要走!既然這麼著急要走,還回來幹什麼?!”
蕭寶鏡滿頭霧水。
一個兩個?
除了她,這裡還來過別的人嗎?
她起身:“可我還有別的事——”
“不許走!”老太太緊緊箍住她的手腕,“不許走!明天才許走!”
她的手乾枯粗糙,捏的蕭寶鏡手腕很疼。
她正要甩開她,卻藉著幽微的燭光,看見老人似乎紅了眼眶。
她怔了怔,想瞧瞧老人家究竟想幹什麼,於是軟了態度:“那好吧,那我明天再走。”
老太太沒閒著,收拾完屋子,又坐到鏡子前仔細描眉梳妝,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黃花大閨女。
終於打扮妥當,她拉起蕭寶鏡的手:“出門去。”
蕭寶鏡陪著她離開紙棚村,晨曦的光終於照進了重重大山。
她看見老人穿著大紅大綠的鮮豔衣裳,染著黑髮,一張臉塗得又白又紅,看起來頗有些滑稽可笑。
她忍俊不禁:“婆婆看起來真年輕。”
“年輕好,年輕好啊……”
老人喃喃,腳下步伐卻很是蹣跚。
走了約摸一個時辰,蕭寶鏡終於看見山坳坳裡出現了一座莊子。
莊子裡聚集了不少村民,男男女女坐在小板凳上,正忙著扎燈籠。
原來這裡是個簡陋的燈籠廠。
他們身後蓋著一棟兩層小樓,檐角掛滿大紅燈籠,門上還貼著嶄新的桃符,幾個小孩兒聚在一起比誰的花燈更漂亮,又被他們的母親叫回去吃湯圓。
蕭寶鏡後知後覺,今天是上元節。
她和賣貨郎是在冬天前往永夜之地的,那裡沒有日曆,精怪們也沒有過節的習俗,她竟然不知不覺地過完了除夕和新年!
她陪著老太太在角落的小馬紮上坐了,看她熟絡地彎起竹篾,做燈籠骨架。
老人家顯然做慣了這種活兒,經年累月致使她雙手皮糙肉厚,鋒利的竹篾在掌中游刃有餘地翻轉,竟也割不破她的手。
蕭寶鏡看了片刻,自個兒在莊子裡溜達起來。
偷聽了幾個村民的對話,她才知道原來老太太住的是小紙棚村,莊子這邊是大紙棚村。
小紙棚村的男人戰死沙場,其他村民慢慢搬去了大紙棚村,現下只有老太太一個人還住在那邊。
幾個男人一邊糊燈籠,一邊盯著老太太的背影發笑:“你們瞧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是要勾引誰!”
“聽說她男人和兩個兒子被官府徵了兵,死在了戰場上,她大兒媳婦帶著她兩個孫兒改嫁了,小兒媳婦大著肚子一屍兩命,他們家就剩她一個人了!她一個人還每天塗脂抹粉,大概是想嫁漢子了!”
“嘻嘻,你娶她唄!”
“你娶,你娶!”
他們打打鬧鬧,嘴裡沒個正行兒。
蕭寶鏡嘴裡銜著一根麥草,蹲在牆角聽他們說話。
她望向老太太佝僂的背影,眼裡掠過幾分詫異和憐憫。
片刻後,她抄起幾個剛糊好的燈籠,罩在了那幾個男人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