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鏡:“……”
她?
帶一羣屍體回家?!
她做不到啊!
她總不能把這些屍體統統打包裝進包裡帶回去吧?!
且不說瘮不瘮人,對屍體本身也不敬重啊!
“我——”
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老頭兒猛然攥緊她的手:“你要帶他們回家!”
他情緒激動,又劇烈咳嗽起來,單薄的身子弓起如煮熟的河蝦,高高凸起的兩頰異常潮紅病弱,伸手想拿菸袋,卻因爲哆嗦而摸索不到。
蕭寶鏡幫他點上旱菸袋。
老頭兒低頭啪嗒啪嗒地抽菸,忍著喉嚨嘶啞,喃喃道:“你要帶他們回家……”
蕭寶鏡走到牆角。
她揭開白布。
五六具屍體,被掏空了內臟,用特殊的藥水封存,就那麼安靜地躺在地上。
裡面有婦人、有老人,還有兩個小孩兒。
小孩兒是正常人族的長相,只是多了一對獸耳,大約是大戶人家的孩子,雖然被搜刮去了項圈手鐲等物,但能看出身上的花襖子材質極好,收拾的也乾淨,懷袖裡還藏著咬了半截的冰糖葫蘆。
蕭寶鏡有些無法接受:“東魏的官兵,連小孩子也殺?”
“不論男女老幼,但凡是精怪,都得死。”老頭兒啞聲,“他們兩個原是生活在相府的精怪,相爺夫人膝下無子,將他們兩個視如己出,兩個小妖也極孝順,與人無異。後來相爺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卻只當是他們兩個招來的福氣,因此依舊好好地疼愛他們。豈料官兵不分好孬,也不管相府如何位高權重,只一律請降妖師弄死……可憐相爺夫人眷眷愛子之心,快要哭瞎了眼睛,相爺感念妻子愛子情深,這才私底下花重金託我把兩個孩子帶回去好好安葬。”
蕭寶鏡蹲在屍體旁邊。
在山精野怪的世界,沒有落葉歸根這一說法。
可是對相爺夫人而言,她眼裡沒有什麼山精野怪,只有兩個可憐慘死的孩子,她很想讓她的孩子回到她身邊,好好的落土爲安。
蕭寶鏡看著兩個小精怪身上的花襖子。
大約是相爺夫人自己縫的,針腳算不得多麼精湛漂亮,卻也稱得上細細密密,她幾乎能想象出婦人坐在燈下熬夜縫衣裳的姿態。
蕭寶鏡悄悄嘆了口氣。
如果她一直是妖,大約是無法體會相爺夫人的心情的。
可她偏偏當了十八年的人。
她雖嫌麻煩,卻還是認命般接下了這樁活兒。
她慢吞吞道:“我雖可以答應你,但最後能不能送到家,我卻不敢打包票。你也知道,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帶這麼多‘人’上路可是很困難的。”
“世上可沒有哪個弱女子,敢孤身一人跑到青峰嶺。”老頭兒咳嗽著,“而且女娃娃也不必慌張,老夫自會幫你。”
“可你都要死了,怎麼幫我呀?”
老頭兒從懷袖裡掏出一個小藥瓶。
蕭寶鏡好奇:“這啥?”
老頭兒狠狠抽了幾口煙,耷拉著眼皮道:“我們趕屍匠的秘藥。”
“幹啥用的?”
“服下之後,可以讓沒死透的人維持回家的意志,配合趕屍匠回家,此法又叫趕活屍。”
蕭寶鏡揭開藥瓶蓋子聞了聞,納悶兒道:“要給誰服下啊?”
老頭兒面無表情:“我。”
蕭寶鏡一愣。
寒風吹拂著雪霰,染白了老人的鬢髮。
晨光照進來,老人的面色平靜祥和,臉上的皺紋彷彿被風雪熨平,明明總是黑著臉,此刻卻呈現出異樣的如溫玉般的溫柔。
他淡淡道:“我答應了家裡的婆娘,要趕在正月間回家的,如今才正月十七,想是能趕得上。你在前面挑竹竿,老夫以活屍之身跟在後面,替你照看這些要回家的人,保你全程無虞。”
蕭寶鏡:“……”
她穿越到這個諸國混戰妖鬼橫行的世界,她不光要提防壞人和兇獸,她還要學趕屍!
不對,她本來就屬於這個世界!
蕭寶鏡倒吸一口涼氣:“那,那好吧!咱們這就動身上路?”
“急什麼?老夫還沒教你注意事項。”
老人抽著旱菸袋,細緻地教了蕭寶鏡路上要注意的忌諱,又從懷袖裡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所有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
末了,他拿了根燒焦的樹枝,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
做完這一切,他才忍著撕心裂肺的咳嗽,狠狠抽了最後一口煙,奪過那瓶藥一飲而盡。
蕭寶鏡捧著那張皺巴巴的紙。
從前上學的時候,曾經無數遍在老師發下來的登記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
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令她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名字和住址如此的重要。
那是離開千萬裡也會牽腸掛肚的地方。
那是死了也要回去的地方。
蕭寶鏡鼻尖莫名酸澀。
她按照老人的叮囑,把他安排在竹竿最後。
破廟外面天光大亮,沒多久又漸漸昏暗下來,夜色裡隱約飄著純白細雪。
蕭寶鏡上半夜是要趕路的。
她挑起竹竿。
單薄瘦弱的雙肩微微下沉。
腳掌踩實了地磚,她才堪堪站穩。
她忍不住喃喃抱怨:“你們也就走運,碰見了我。要是換個普通人,莫說是小姑娘,就算是壯年男子,也未必挑得動這麼重的擔子……”
她抱怨著,腳下的步子卻很紮實。
繡花鞋緩緩踏出了破廟門檻。
迎著雪霰和月色,蕭寶鏡別在腰間的銅鈴叮鈴作響。
她按照老頭的叮囑,放聲吆喝:“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故人回家,行人避讓!”
滿天都是紙錢。
“回家嘍——!!”
少女清脆如銀鈴的聲音迴盪在山野之間。
她想,她肯定能帶著大家回家。
破廟漸漸被拋在身後。
道袍簪花的少年出現在廟裡。
他揣著手踏出門檻,笑吟吟目送蕭寶鏡消失在山脈深處。
“我的小公主,真是又心軟又善良呀。”
“好喜歡。”
“好喜歡!”
…
蕭寶鏡按照紙條上寫的內容,把那些人一一送回了家,最後來到東魏都城,把那對小精怪送進了丞相府。
丞相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一迭聲呼喚著“我的兒”,又一遍遍摩挲溫暖他們的小手,淚眼朦朧地凝視他們,似乎是期望他們還能睜開眼,再甜甜喚她一聲“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