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沒半點皮和肉，有一擔苦和愁
蕭寶鏡本能地嗅到了危險。
她死死盯著這個青年，屏息凝神，一步步往後退。
他好像……
不是朝淵。
他變成了其他人。
天殺的，莫非朝淵體內是雙重人格？！
難怪他總是自言自語！
那個詭異的人格殺死了朝淵的人格，所以這具身體的主人已經不是她認識的朝淵了！
蕭寶鏡呼吸略重，倒退時被門檻絆倒，連忙踉蹌著爬起來，挽起裙裾就飛奔出了破廟。
夜雨連綿。
她不敢回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街巷的水坑，髮尾在腰後打著旋兒，橘黃色的漂亮裙裾被濺起的泥水弄髒，溼發蜿蜒著緊貼在鬢角，看起來十分狼狽。
臨近子夜，秋雨漸漸停了。
街巷盡頭出現了一輪明亮的圓月。
過完中秋，圓月微缺，像是被誰啃了一口的橙黃月餅。
蕭寶鏡實在跑不動了，躲在一座斷裂的圍牆後面，跪坐著把自己蜷成一團。
她垂下頭，不安地攥緊雙手，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豎著耳朵聽街面上的動靜。
天街孤寂。
漸漸有梆子聲傳來。
一聲聲，強有力地穿透街巷，清脆古樸中帶著走調感，在夜半時分透出異樣的詭異。
蕭寶鏡咬住脣瓣，悄悄朝梆子聲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
金簪玄衣的青年，背對圓月，揹著貨簍，手持梆子，一邊走一邊敲打。
他看起來似乎小了幾歲，甚至比賣貨郎還要小上一兩歲。
他頭戴書生式樣的白色飄巾，鬢間簪一朵骷髏花，那身玄黑色錦袍在行走之間漸漸變成素白的寬袖道袍，道袍上用黑色絲線遍繡“餓”字，大大小小字體不一，月色下流動著詭異綺麗的花紋，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一隻只饕餮。
更加恐怖的是……
他身後跟著一架八尺來高的骷髏，戴襆頭穿紗衣，牽引著一個小小的骷髏，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他敲著梆子唱著曲兒，清脆戲謔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稚嫩：“沒半點皮和肉，有一擔苦和愁。傀儡兒還將絲線抽，尋一個小樣子把冤家逗。識破個羞那不羞？……”
“《骷髏幻戲圖》？”
蕭寶鏡想起曾經在課本上見過的古畫。
南宋李嵩曾作過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大骷髏牽引一個小骷髏，身後是一對正在哺乳的母子，身前趴著一個好奇的嬰孩兒，嬰孩兒身後站著他的母親，正擔憂地看顧著她的孩子。
這幅骷髏紈扇畫歷來爭議不斷，曾在史上引發過很多種討論。
人與骷髏，生與死，兩種相對立的狀態在這幅畫中獲得了詭異的統一，但這幅畫究竟想表達什麼，終究是千人千面，至今也無人能給出準確的解釋。
而這少年吟誦的詩文，則出自黃公望《醉中天·李嵩髑髏紈扇》。
梆子聲漸漸近了。
蕭寶鏡聽見不遠處傳來戲謔的聲音：“誒呀，我的小公主躲到哪裡去了呀？”
蕭寶鏡緊張地嚥了咽口水。
她脊背緊緊貼著牆壁，悄悄朝巷尾望了一眼——
月色清幽，她正對上一雙笑吟吟的狐貍眼！
少年和賣貨郎長得像極了，只略微稚嫩一些，明明也是脣紅齒白媚骨清姿，可渾身上下都散發出詭異的危險性，內勾外挑的狐貍眼格外狹長鋒利，彷彿只要被他盯上一眼，就再也跑不掉了！
最令蕭寶鏡忌憚的是他手裡的梆子。
這梆子大約用了很多年，外面的朱漆早已斑駁褪色，兩頭的包金也黯淡不堪。
民間的梆子習慣用桑木或者棗木製成，敲擊起來聲音會更有穿透力，可是少年手中的木頭梆子絕非這兩種木材……
蕭寶鏡沒來由地感覺到骨頭一陣痠疼。
她心跳失衡，終於忍不住尖叫一聲，拔腿就跑了出去！
身後的梆子聲不遠不近，如影隨形。
少年詭譎空靈的歌聲迴盪在街頭巷尾，跗骨之蛆般始終跟隨在她左右。
蕭寶鏡努力朝著人多的地方跑，終於看見前方燈火通明的夜市。
“救——”
“命”字還未喊出口，她腳踝一扭，狼狽地摔進了水坑裡！
正是子夜時分。
月上中天。
蕭寶鏡打碎了水坑裡的那一輪月亮。
夜市裡的百姓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望向她。
少女掙扎著墜進了水坑，明明只是個拳頭深的小水坑，可她竟然整個人都沉了下去！
他們驚詫不已，紛紛圍攏過去觀看。
有人好奇地拿鐵鏟在水坑裡攪和，試圖找到蕭寶鏡，結果那隻鐵鏟也消失在了坑裡！
他們愈發好奇，紛紛拿石頭往裡扔，可無一例外全部消失！
他們面面相覷，不敢耽擱功夫，連忙把這樁奇怪的事情上報給了官府。
另一邊。
蕭寶鏡在水坑裡揮舞雙手拼命掙扎：“救命啊、救命啊！”
“神經病啊！”
突然有人罵了她一句。
蕭寶鏡一愣。
睜開眼望去，她根本不在水坑裡，而是身處熱鬧的白日街頭。
可她明明記得，夜雨初歇，月亮升了起來，她被一個詭異的骷髏少年追趕，扭傷了腳踝跌進了水坑……
舉目四望，這裡分明是她逃跑的那條街。
只是，又有點不一樣。
她隱約記得那條街上的樓閣宅院，左半邊都消失了。
可是這裡的房屋，居然是右半邊消失了。
腦海裡掠過靈光，她一把拽住路過的小孩兒：“這裡是南唐嗎？”
“你是笨蛋嗎？這裡當然是顧宋呀！”小孩兒衝她做了個鬼臉，“皇帝陛下才昭告天下，說這裡是顧宋王朝，我們從南唐子民變成了顧宋的子民，難道你沒看告示嗎？你真笨！”
“顧宋，真的是顧宋……”
蕭寶鏡喃喃。
賣貨郎就在顧宋！
“賣——”
蕭寶鏡正欲呼喊，豈料剛喊出一個字，突然從天而降一把鐵鏟，砸得她眼冒金星！
“疼疼疼疼疼！”
蕭寶鏡抱住腦袋蹲下來，緩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淚眼汪汪地朝四周控訴：“誰那麼沒有公德心啊！怎麼亂扔垃圾呀！”
話音剛落，無數石頭從天而降！
蕭寶鏡：“……！”
她連滾帶爬，倒黴催地避開那些石頭，後怕地坐在地上撫摸胸口。
遠處傳來熙熙攘攘的熱鬧聲響。
她不用回頭，就知道又是顧枕樑的龍輦遊幸至此。
她熟稔地爬起來擠進人羣裡：“月娘、月娘！”
被宮女帶進皇宮的時候，蕭寶鏡仰頭看著只剩一半的宮闕樓閣，忍不住有點想笑。
在看見顧枕樑頂著殘缺的六根旒珠帝冕時，就更加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