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平淡,只說:“不吃了,乾孃保重。”一甩披風這就要走。
她轉過身望他背影,不知怎地淚流了滿面,哭花了今早畫了又卸,洗了再塗的妝。春紅站在她身後,顫顫巍巍勸道:“夫人,可不能再哭了,一會讓老爺見著,又要發火?!?
王氏轉過臉來,已換了一張面孔,柳眉倒豎,滿臉刻薄,伸手去掐春紅,口中罵,“下作的小娼*婦,不得好死的下賤東西,別作孃的春夢!姑奶奶說什麼做什麼還用得你來勸!”
秋月連忙來勸,哭著喊著替春紅求饒,“夫人饒了春紅姐姐吧,是她話多爛嘴,往後再也不敢了,老爺門前,夫人且消消氣吧。”
不提還好,一提這話,王氏更受不得,火氣一時猛躥,一腳踹跌了秋月就與幾個丫鬟追打起來,哪有半分體統。“別想著我瞧不出來,你這下作娼*婦,沒臉沒皮的小浪蹄子,今日是獻的哪門子殷勤,搶他哪門子披風!姑奶奶今日便撕爛了你這張嘴,讓你再發*騷□□地勾引爺們兒,讓你去,讓你去…………”
沒想秋月是個認死理的,哭著喊道:“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旁的人也便罷了,陸大人哪能說是爺們兒,夫人真真是冤枉奴婢…………”
王氏已然不管不顧的,脫了鞋,拿鞋底子往秋月身上猛抽。
這外頭正鬧得不可開交,夏雪冷著一張臉從吳桂榮屋子裡出來,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夫人且歇一歇,老爺叫夫人進屋說話呢。”
院子裡女人們嘰嘰喳喳吵鬧聲都讓夏雪一句話掐滅了,摁死了。王氏愣愣地望著廊下肅然不語的夏雪,那隻鴛鴦戲水繡花鞋還抓在手裡,滿頭珠翠都鬆了,髮髻亂得不忍看,一縷一縷亂髮被風吹起又落下,妝花了,人似老去三五年,眼淚將美人粉沖淡,留下一道道縱橫斑駁的痕。
秋月抱著頭伏趴在她腳下,亦不再磕頭求饒。
啪嗒一聲,鞋仍在地上,王氏自顧自穿好了,扯歪的衣襟也不理,低著頭咬著下脣,一步步走進屋裡。
夏雪將門帶上,再轉過頭來看春紅秋月兩個,相互扶著站起身,眼睛還是紅的,秋月已悶聲說:“她只管打好了,打完,自有老爺收拾她?!?
夏雪將她拖出院子,皺眉道:“你聽聽你自己說的什麼,主子們的事也輪到你多嘴?我瞧著你是沒讓夫人掐夠呢!”
秋月撇撇嘴,嘟囔道:“我這也是委屈大了,忍不住嘛,這回可是要多謝夏雪姐姐了?!?
夏雪道:“也不必謝我,我原也不想做這喪良心的事情。”
秋月道:“今兒恐怕又要鬧到半夜呢?!?
夏雪道:“只苦了冬梅,夜裡要伺候夫人淨身上藥,還要捱打捱罵的,不到天明不能閤眼?!?
無奈這世上哪有人不苦呢?放眼世界,個個都是苦命人,個個都有冤要訴,幾時能有太平年。
日頭偏西,晚霞瑰麗,將山上山下染出一片血紅。草尖上帶著亮光,他肩上玄狐披風也鑲一層碎金似的邊。糖豆兒依然殷勤地跟前跟後,春山墊一隻小凳,陸焉踩著凳子上了馬車。
遠遠的,糖豆兒還弓著腰站在原地,一張塗滿了面脂的臉白得病態。五官只有嘴是咧著的,眼睛裡半點笑意不著。隨著馬車的前行,眸色越發地深了。
上了車,春山便道:“小的差林三一個個的都問過,都說近日來沒得異常,沒人進沒人出的,更沒人敢多話,前兒那個叫冬梅的丫頭不是讓幹爺爺下令割了舌頭麼,哪還有人敢碎嘴。”
“只怕是莊子裡養出了內賊,那個叫糖豆兒的,你看緊些,如何入府,誰人舉薦一個一個都掰扯清楚。再而林三這人貪杯好色,並不可靠。莊子裡的事叫安東來親自查,一隻飛蟲都不可放過?!?
春山連忙點頭,“是,小的謹記義父教誨?!?
陸焉又道:“七天之內若是抓不出內賊,這莊子除了老爺夫人,一個都不許留?!?
“是——”
轉念又問:“定國公府如何?”
春山道:“聽說女眷都病了,也沒大辦,冷冷清清的。”
陸焉道:“叫富貴兒打馬現行,找門房安排好,先去國公府?!?
繁華如昔的城池,皎潔如常的明月,夜空似幕布鋪陳出一場大戲,遠遠一間蓋了“雪”的屋子,裝滿了壓抑的抽泣聲越來越近。
馬車停在東側門小巷內,富貴兒並著國公府看門的葛衫小僕早早在門邊候著,偌大一個國公府,歷經幾輪裁換,內外十幾人都與西廠有瓜葛。他入府從容,如同回宮。仍是再樸素不過的舊佛堂,推開門來,景辭已在房中相候。
她白衣黑髮,從頭到腳乾乾淨淨一絲點綴也無,白得純粹,黑的肆意。微弱的燭光下,似一塊圓融無暇的玉,捧在墨色絲絨裡,朦朧中是她不忍猝讀的美,呵一口氣便要散去。
“小滿……”他微嘆,伸手攬了她放置在膝頭,望著她瑩瑩如玉的面龐,蹙眉道,“這幾日沒能好好吃飯?下巴都尖了不少?!?
“不想吃…………”她搖頭,哭得久了,眼睛依舊泛著紅,惶惶然二三日,直至見著他方覺安心,不自覺倚進他懷裡,靠在他肩頭,輕聲細語說話,“哪裡能吃得下…………”
他環住她越發纖瘦的腰肢,耐著性子哄她,“逝者已矣,生者怎還能如此糟踐自己?我叫廚房給你做一碗素面,乖乖吃了再睡?!?
“不想吃…………”
“聽話,讓我安心?!?
覺出他話語裡的疲憊,景辭仰起臉來疑惑地望著他,擔憂道:“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不成?”
手指撫上她粉嫩嬌妍的臉龐,琉璃珠子一般澄澈透亮的眼瞳,似乎將他的暗淡的影像也點亮,一瞬將想要開口傾訴,將這些年多少辛酸多少眼淚,多少不可對人言的秘辛與往事,一句一句都告訴她,再同老天爺換她一個悲憫的吻,然而開口卻是笑,笑著說:“無礙,今日在兩儀殿同六部官員吵了一整日,有些累罷了?!?
“爲著今年的開支吧,西南打仗,西北不穩,江南接連兩場大旱,皇上又修御極館登仙塔,四處都要銀子,戶部拿不出來,總是要爭上一爭的。你聽聽就算,橫豎幾位閣老回回都要吵個面紅耳赤的?!?
“是啊…………”他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手臂再收緊些,與她的呼吸交織在一處,細細碎碎親吻她眉心,感嘆道,“幾時能有太平年呢?”
“到哪都一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上竟沒有一件是好的。眼下大哥沒了,大伯母也讓看管起來,家裡的事情都落到夫人手上,橫豎她得意,我總是討不了好的?!?
陸焉道:“她不敢?!?
景辭道:“兔子急了還要咬人,更何況她那樣恨我。真不知舊年的懸案她要記到什麼時候,當年哪裡是我推她,明明是她自己腳滑,跌一跤孩子給摔沒了,非得咬死了是我故意。若不是她,我也不至於被送到莊子上一待就是半年,還有你,你也不會被喻婉容要去,可知道我一回來,人人都變了心眼,我有多傷心!”
陸焉笑著捏她鼻尖,“才說旁人記仇,小滿也不逞多讓。就這麼芝麻綠豆大的事情,能記恨我十餘年?!?
“偏就要記恨你,十年算什麼,往後日子還長著呢,有你還債的時候?!?
“是,往後日子還長,但怎麼?我不是始終在還債麼?”陸焉勾起脣角,柔軟和煦如三月春光,明媚而溫暖,幾乎要將她融化。
景辭原本哭紅的眼睛,終於染上幾分神彩,粉生生的面頰貼著他的衣,輕聲說:“家裡頭這些年不好了,我總是害怕,但見你來,我便什麼都不怕了?!?
彷彿是天底下最甜蜜情話,絲絲縷縷鑽進了耳裡,教他得了天底下最要緊的寶貝,就是眼前——這個嬌嬌嫩嫩明豔照人的寶貝疙瘩,再沒有比眼前的她更合心意的了,惟願今夜時光等一等,等他好好體會,悉心銘記,他與她相守相依這一刻。
無怨無求,無恨無悔,他只想抱緊她,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