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墨宮 chapter 34 禮物
“君悅”客棧,二樓雅間。
末夜一身煙藍水衫,款款地掀簾走了進來,身後緊跟著琉石和卻商。
“花玥大人原來已經到芋墨了,真是無聲無息呢。”末夜徑自落坐在花玥身前,明亮的雙眸裡落滿輕鬆的笑容。
“我也是今天才到的。”花玥優雅淺笑,“那麼,開始吧。”
“好。”末夜輕笑,神色卻變得認真起來。
花玥擺擺手,立刻有隨從將一卷紙放上來,鋪開是一張芋墨的地圖。
“末夜大人,這幾日芋墨的情況如何?”花玥問。
“我這幾天到處看了看,茈絳的確深謀遠慮。”末夜漸漸斂起笑顏,“明知我已經到了,卻不立即出兵,相反聚攏軍隊深鎖城門,想必已猜到他將迎戰的,不止是一支軍隊。而且……”頓了一下,他又道,“剛纔我受到星火傳書,稱‘芋墨四靈’中西章和北零的軍隊,正往芋墨全面逼近。”
“呈腹背受敵之勢嗎?”花玥低吟著,目光深邃悠長。
“嗯。”末夜點頭,“看來茈絳是想與我們玩持久戰。”
“我們好不容易將他的兵力全部分散,一定要在他的援兵趕到之前攻下芋墨。”離玨在一旁道。
“按茈絳的章法,他像是有足夠的把握能守住芋墨。”花玥微微皺起眉頭,目光緊緊地頂著地圖,“芋墨城共有四個入口……,宿鳶,茈絳有沒有提起過這些入口的守衛情況?”他轉頭看向我。
末夜的眼神也轉了過來,眼中溜過一縷笑:“對哦,以茈絳對你的感情,什麼都會跟你說哦。”
“他從不在我面前提及軍事的。”我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動聲色地轉向花玥大人,“花玥大人,臣曾經觀察過,有三個入口是由禁軍把手的,除了東門歸東蓮的軍隊看守之外,西門、北門分別由昔澗和騰伽負責,正南門則由及玉管轄。”我的手指在地圖上跳躍著指點了方位。
“及玉已死,現在茈絳親自帶兵守正南門,兵力充足,要攻進去還是有點勉強啊。”卻商一捋鬍鬚。
一陣沉默。這樣的戰爭,我也想不出什麼計策。
“那也未必。”末夜突然說。他支著手盯住地圖,嘴角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淺笑,“茈絳也是有弱點的,比方說太暴躁,比方說,你。”
末夜擡眼看向我,雙眸清亮而迷幻。
“末夜大人的意思是……”花玥揚眉,淡淡啓口。
“芋墨只要有一個城口打開就行了。”末夜的聲音冷而無波,“既然茈絳認爲他守得住城門,那麼就讓他這樣認爲下去好了。而且,他一定會這麼做的。”
“你想以我爲誘餌?”我猛地一顫,突然感到有點冷……他的那種環裡套環的算計,原來從散佈謠言的一開始就開始了……
“呵呵,宿鳶大人只要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就行了。”末夜無辜似地朝我眨眨眼。
“末夜大人似乎有把握攻開一道城門?”離玨隨著接了一個問題。
“當然,這個無需擔心。”末夜微微笑,掃過冰雪般不發一言的琉石,隨後彎下腰,用極低的聲音對花玥說了一句話。
我看見花玥的眼神猛然一震,然後他淡淡地起身,柔靜地說:“好,我明白了,我會安排軍隊的。”
咚咚咚……咚咚咚……
震天的鑼鼓聲響,正南門的廣場上,突如一夜之間大軍平地而起,十萬士兵彼此交匯,一半紅衣,一半藍衣,均是盔甲上身,挺起胸擡起頭,虎視眈眈地面向芋墨,好不壯觀!
騎馬立於十萬大軍最前方的,分別是洺族的懷木將軍,和瑰族的久烈將軍。兩個人的身旁戰旗迎風颯颯,一邊是“洺”字,一邊是“瑰”字,分佔半庭,表立身份。
緊閉的城門之上,一面巨大的黑色“芋”字戰旗高高飄揚,黑衣芋軍呈一字排開,弓箭手拉滿了弦,中間的一名禁軍將首緊盯著城下,只要瑰洺兩軍一發起攻擊,那箭雨就會瞬間落下!
此刻,城樓中央的位置是空的,黑色的寶座在陽光在度著一層金光。
那個人,還沒有出現。
我坐在茶樓的雅座間,輕綴一口茶,擡頭,視線往外正對向城門。
城樓上,飄離一抹人影,倏忽瞬逝。
“大人,這麼久了,那茈絳還沒有現身過。”一邊的琉石有點反常地低道,。
“這茶倒是新鮮,雨露的甘味,加上泉水的甜味,好茶啊。”末夜坐在一邊有滋有味地端詳著茶葉,像是什麼都不擔心似的,瞟了一眼琉石,“不用急,城門的情況他清楚得很,放心,他很快會出現的。”
“哎?”
“剛纔已經有人離開城樓去向他報告了吧。”花玥擡頭,緩緩地補了一句。
末夜瞬間擡眼,凌厲地看向花玥,只一剎那,又揚起燦爛無邪的笑容,悠哉遊哉地低頭把玩杯中的茶葉了。
我不動聲色地轉向花玥,他的神情溫嫺如水,那樣靜雅,淺紅的雙眸別轉在一邊,一點都不似末夜般耀眼,卻,不少一份雍容與智慧。末夜覺察到的,他也一樣清楚地覺察到了。
“他來了。”離玨突然盯著外面道。
我手一抖,猛然轉頭往外望。對面的城門之上有一點躁動,我看見守城門的將軍蒼茫地回身行禮。然後,一個高大的身影慢慢走上前,從陰影中一步一步走出來,直到整個人都出現在城門之上!
那個人,有著古銅色的肌膚,頭戴黑色的發系御冠,身披月白雲紋黑色披風,他雙手攀在城欄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前方廣場,那一霎那之間的霸氣,就像那高高在上孤傲的蒼鷹!
他的視線在廣場上轉了一圈,突然轉過來定在我的方向,久久地,犀利地。
我的心突地抽痛一下,我知道他已看見我了。即使是隔得很遠,我也能感到他眸子裡的尖銳,那種刻骨的、憤怒的、絕望的尖銳,幾欲刺穿一個人的眼睛!
我們,還是見面了……
“喲,老情人見面了呢。”末夜姍笑著,突然伸出腳勾了下我的椅子。
“啊……”椅子往後直仰,我身子一個不穩,臉色晃盪著直直地就往下跌去。
下一刻,一隻纖手輕柔地搭在我的腰際,我的頭撞在一道溫暖的胸口上。蒼茫擡起頭,觸到淺紅色微卷的秀髮,帶著玫瑰的淡雅香氣,已是在花玥的懷裡。
“鳶,你沒事吧?”花玥清秀的鳳眼看著我,忽然像是意識到什麼,收了口。
“哦,沒事。”我匆忙離開花玥的胸口,怨恨地瞟向末夜。
他的眼神,卻別轉在一邊不看我,笑顏裡攏起了迷離的薄霧。
我重新坐正,望向窗外,對面城門之上,茈絳緊緊地盯著我,抓著城桿的手,像是握地更緊了,渾身的戾氣也更加可怕了。
我怔了怔,一陣涼意襲上背脊。末夜剛纔將我絆到花玥身上,原來,是故意做給城門上那個人看的。
我吸了口氣,看見茈絳身後又緩緩走出一個身影,雲衫香鬢,白衣纖纖,雪肌玉頸,那少年輕輕拍了拍茈絳的肩膀,低笑幾句,茈絳便點點頭,落座到黑色的寶座之上。
那少年我看得不真切,可是卻忽然覺得那麼眼熟。
茈絳沒有在城樓上停留很久,一會兒便離去了。
“他料定我們今天不會出擊的。”末夜在一邊悠然地看著城門上消失的背影,“可惜錯了,我要送一份禮物給他。”
三更。涼風習習撲面,蒼穹繁星隱約,一派寧靜怡然的夏夜。
可是,這寧靜並沒有持續很久。
“兄弟們,跟我衝開城門!!”忽然懷木振臂一揮,萬千柄火炬瞬間高舉起來,佇立在廣場上的大軍忽然動了,一批戰馬朝著城門狂奔而去,身後,一批弓箭手拉起了弓箭。
城門上的禁軍將領驚了一下,然後,待兵馬一衝進射程,便毫不遲疑地下了命令:
“芋軍聽令,不準讓敵人靠近一步,放箭!”
一時間箭如雨,瘋狂地向下攻擊,射得衝鋒而來的兵馬突然間亂了套,才一瞬間就沒了隊形,紛紛中箭墜馬。
“啊……”慘叫聲戚悵作響,團團鮮血四濺,竟是生靈塗炭的獵殺!
這戰爭,竟像是完全一面倒,倒向芋軍那邊!
“等下……停!快停!!”突然對方的禁軍將領驚恐地瞪大雙眼,一邊俯身衝著下面看,一邊大叫收箭。
城樓上的芋軍將士倉惶收箭,一時茫然得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白將軍……是我們……我是程蕭啊……”城樓之下,一個身著藍衣的將士手捂著染紅的胸口,擡起臉大聲叫道。
“程副將軍……你是……南執軍隊的……程副將軍?”芋軍的將領身體幾乎要俯到城門外,聲音也不由顫抖起來!
“是……南執大人他……他……”那個叫程蕭的男子騎在馬上幾乎搖搖欲墜,終究是一箭已刺穿他的整個身體,整個捂著傷口的手上血流成河,無比艱難。
“白將軍……,是他們逼的……”另一個男子顫顫地往後指。
我坐在茶樓之上,順著那人指的方向望去——他們背後,洺瑰兩軍的弓箭手拉足的弩,對準的方向不是城門之上,而是對準了前方!
手裡的茶杯顫了一下,再平淡的心也剎那凍結冰寒!
我看向一邊悠閒的末夜,他的笑容無邪得連一絲憐憫都沒有。鏡,這就是你要送的禮物嗎?我忽然有一種恐慌,眼前的人,彷彿我並不認識,那個在仙月坊打著鞦韆而下,在燃燒的火光前緊擁過我的男子,是面前瀲灩的他嗎……
“勇敢的戰士們,大家衝啊!”突然,懷木和久烈同時斷聲令下。
這一次,身後的兩萬大軍齊齊地往前衝去,架起粗重的木頭往城門上撞過去!
“這……”城門上的將領怔怔地望著前方。
只一猶豫間,瑰洺兩軍已經衝到中央,所有的人都融在一起,藍色的芋軍,藍色的洺軍,紅色的瑰軍,紅色的芋軍……
“白將軍,現在怎麼辦?”城門上一個副將軍焦急地問。
“白將軍!不要管我們了!”突然那個叫程蕭的男子仰天長嘯,“白將軍,下令吧!反正橫豎是死,決不能讓敵人攻下芋墨!勇敢的芋族兄弟,大家聽明白了嗎?”
“好!大家調過頭打!”
“生是芋族的人,死做芋族的魂!!!”
“對!白將軍,下令吧!”無數鮮血淋漓的血人仰天狂吼。
城門之上,那白將軍像是在顫抖,流下淚了,他用手抹了一下臉,使勁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大聲喝令:“好!芋軍聽命,放箭!格殺勿論!!”
“瑰軍聽令!衝上去撞開城門!”
“洺軍聽命!掩護瑰軍,放箭!”同一時間,洺軍懷風、瑰軍久烈也清晰地發出了兩道命令。
真正的箭雨!從天而降的,從地而射的,就像是嘶厲了風,就像是萬物皆靶,一批一批,倒下了,站起來,一批一批,戰亡了,前赴後繼。滿眼望出去都是殺戮的鮮血,一片一片,釀成一場殘酷的戰爭!
箭雨中,一塊巨大的木頭迅速往城門移去。
“哐!哐!哐!”數百瑰族戰士擡著木頭一下一下頂撞著城門。
無數洺軍戰士策馬騎上前去,將一桶桶攜帶的東西往城門上撲去!
“瑰軍聽令棄木!撤退點火!”久烈大喝一聲,隨即縱身躍起,搶過舉起的火把,就往城門扔擲過去!
呼呼!頃刻間,芋墨城門燃起大火,連同那木頭一起,通天燒了起來!
“洺軍戰士聽令,撤退!!”懷木的聲音跟到,他亦躍身而起,卻衝向城口,不知要幹什麼。
所有士兵掉頭回撤。
可是,已經不是說撤就撤了!失控的戰爭已完完全全變成一場殺戮,反叛的芋軍,從天而降的羽箭,每個人的戰衣上都是血!都是鮮血!砍下對方頭顱灑上的鮮血,被對方砍斷臂膀的鮮血,馬蹄濺起的死人的血,抱起同僚沾溼的血……像一場血雨,觸目驚心!
我靜靜地別過頭去,不再看那場廝殺。
我害怕那些鮮血會流到我的眼睛裡,灼傷我的視線。
茶樓上,雅座裡,一片沉默。
茶已變得冰涼。
也沒有人想著再斟。
我擡眼,看看身邊的花玥和末夜,他們都只是凝重地盯著戰場,而手中的瑤卮,早已捏碎……
這場戰爭,持續到凌晨才結束。
芋軍死1萬人,兩位副將雙亡,主將重傷。
洺軍死5000人,傷2000人。
瑰軍死3500人,傷2300人。
唯一留下的,是屍首如山的廣場,染成暗紅色的土地,大火彌散後的濃煙,還有,城門之上,悠哉優哉懸掛著的,南執的人頭——
送給茈絳的,最昂貴的禮物。